鬼胎(十三) 入V三合二(1)
盛君殊三分种前才接到王娟的电话,说李梦梦送了医院。三分钟后,看见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地上掉落的全是纸片,一个陌生的女人捂着脸靠在柜子边上。而衡南脸色红红,眼睛也红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雪片堆中间。
看见他,衡南眼一眨,扑簌簌掉下两行眼泪。
盛君殊心一跳,一把将衡南护在身后,浑身紧绷地转向林安:“你是谁,进我办公室干什么?”
林安耳鸣阵阵,脑袋发昏,好容易定下神,一抬起头,就看见总裁站在面前,拿拇指指腹给衡南抹眼泪,一边抹一边压着火气道:“别哭,怎么了?”
他有些心烦,因为衡南的眼泪越擦越多,越擦越让他觉得自己混蛋。这就好比养花,辛辛苦苦养了半天养得快开花了,一个转头的功夫,就让人给踩蔫了?
“盛总……”林安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外面一阵骚动,几个安保举着警棍,已气喘吁吁到了门口:“盛总,谁闯总裁办公室了?”
盛君殊看向林安:“她。”
“盛总!”林安脑袋的嗡嗡声已过,这才能动弹了,把手掌移开,脸上鲜红的五个指印,还有裂口的半边嘴唇,口齿不清地哭道,“她没事,明明是我被打了……麻烦帮我叫下救护车!”
*
“就是外部冲击导致的脸部充血,还有的三分之一的鼓膜穿孔。这个程度病人是可以自愈的,配合外伤药膏就好。但是呢,还是希望以后注意,毕竟人的头部是很脆弱的……”医生说。
盛君殊沉着脸,手里紧紧攥着衡南的手腕,强迫两人一起并排在诊室的板凳上坐着。盛君殊回头看衡南:“听清楚了吗?”
衡南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脸蛋微有些发红,眼尾也红彤彤的,恹恹地点了点头。
盛君殊:“把医生的最后一句重复一遍。”
衡南垂着脑袋:“……人的头部是很脆弱的。”
盛君殊脸色缓和一些,转过头同医生道谢。女医生的目光在二人面色各异的脸上逡巡,忍不住笑了一声,继续低下头记录:“现在可以进去看病人了。”
到了病房门口,衡南说什么也不肯挪步子。盛君殊拉了半天拉不动,只得回身,扯着她坐在了病房外的排椅上。
回头看着师妹泪水斑驳的恹恹的脸,盛君殊研究她半天,怎么也想不明白,侧过身子:“你来,打我一巴掌。”
衡南抬起漆黑的眼,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盛君殊一张俊脸冷着,微微侧过头:“你来,师兄不躲,打一下试试看。”
衡南顿了半天,捏住他的下颌,轻轻转了个方向:“我拿左手打。”
盛君殊压住火,青筋直跳,任她操作:“行,左手。”
衡南抬起手,啪地打了一下,盛君殊的睫毛跟着颤了一下。脆倒是很脆的,不过盛君殊看来,那巴掌跟扇风似的,一点内力都没有。这便更奇怪了:“你到底是怎么把人打得耳膜穿孔的?”
衡南低下眼嘟囔:“你又没惹我。”
盛君殊靠在椅背上,声调蓦然放缓了,“她怎么惹你了?”
“她不让我打游……”衡南滞了一下,目光一闪,口齿清晰地说,“不让我输报表。我想着你要检查,我太着急了。”
盛君殊自责不已,都怪他思虑不周,编什么要检查的瞎话,看把师妹诓成这样。手伸过去,愧疚地揉了揉衡南的后脑勺的软发,半晌没言语,“还有呢?”
“她说以前为了我差点割腕的男生娶了个比我漂亮还比我学历高的老婆,说我去妇产科检查。”
“她还说我是个送外卖的,不让我吃东西,让我滚出办公室,说我裙子太短露屁股就是为了勾引你。”
盛君殊动作顿住,脸色发青,心里听得简直几欲喷火。病房里面的躺着输液的林安,隔了一堵墙,听得也是面如死灰。
——她刚才是这样说的吗?
“行了。”盛君殊站起来,按住衡南肩膀,“你不用进去了,在这坐一会儿。”
病房里面,桌上放着几个果篮,还有一束百合花,包装上都印着“圣星”的LOGO,是张森临时从仓库里取的慰问品。
盛君殊坐下来,还没开口,林安就抢先说话了:“盛总,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您跟衡南,是什么关系?”
盛君殊看了她一眼:“衡南是我太太。”
林安的脸色几番红白,最后自嘲地笑了笑。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命好。衡南就是那个命好,真是气人。
“你的医药费,公司会全部报销;打人毕竟是不对的,我代我太太向你道歉,并且会三倍赔偿精神损失费。至于你……”
“你别说了。”林安赶在他判死刑之前,眼泪滚下,“我会自己辞职的。”
盛君殊看向林苡安,他的眼珠很黑,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反倒很慑人,让人为无端的猜测猜测感到歉疚:“你没有工作上的失误,为什么要辞职?难道你觉得,圣星会因为私人的恩怨解雇你?”
林安一时语塞。
“公是公,私是私。公司不会解雇你,也不会处罚你。但你对我太太的言语侵犯,你得给她道歉。”盛君殊随手拨正了床头的百合花瓣,“我还想问你一件事,请你尽量告诉我:衡南高中时是怎么伤的腿?”
与此同时,盛君殊终于收到了衡南母亲的回信,与林安的解释相互印证,补全了事实:
高二文艺汇演,衡南表演芭蕾独舞时,从近两米的升降台上摔下来,折了腿。从此之后,她就再跳不了舞。
衡南说,她不是自己摔的,她看到了许多黑气,黑气凝成了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拽下了台。可无论监控录像,还是现场的观众,都没能记录到所谓的黑气。她是自己踩空摔下来的。
衡南的话没有人相信,从那以后,她就变得很暴躁,医生说她是精神问题导致的幻觉,已经不能继续原来的学业,她也不愿意再跳舞,自己报了服装设计专业……
听到“黑气”的叙述,盛君殊骤然抬眼,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
衡南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夏天的医院,眼前一男一女架着一个穿大衣的人从眼前经过,没入人流中,她站起来,跟了上去。
“李梦梦。”她小声叫道。
被裹在大衣里的女人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望着她眼神的闪动一下。李梦梦没想到,自己陷入这种境地中,看到的竟然是昔日的室友衡南,心中涌上无比复杂的心情。
“你还好吗?”衡南问。虽然徐小凤欺负她时,李梦梦从来不说话。但是看到她这幅样子,衡南并没有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我……”可是下一刻,两个保镖露出警惕的神情,李梦梦已经被吓破了胆,什么也不敢说,只是摇摇头,摸了下脖颈,又被他们架走了。
衡南却看得很清楚,那个瞬间有闪光的东西坠下。她从地上捡起了那枚长命锁。
“衡南!”盛君殊找过来,一把攥住衡南的手,一出门她就丢了,他想凶人,临到嘴边,又变成了平和的叙述,“医院人太多了,你别乱跑。”
衡南把长命锁抛给他。
盛君殊接住,神色变了下,揽住她进了最近的诊室,出示了天师协助调查的证件:“医生,刚才那个姓李的女孩什么情况?”
“先兆流产,不过没事,已经开药稳住了。”
“谢谢。”听到这番话,盛君殊却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
从李梦梦的状态,能判断出怨灵又来了。只要李梦梦这个孩子还在,它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可是蒋胜那边的拘捕令还没下来,还不能妄动,这让每个人压力都很大。
他去抓衡南的手,她将手藏在身后。盛君殊就像对待闹脾气的小孩,耐心地绕到她腰后去捉。
可让他抓住的瞬间,衡南的身子一抖。盛君殊意识到什么,将她的右手抓起来,展开一看,脸色都变了。
“这怎么回事?”
怎么会有人打了人,手心比被打的人的脸还肿?
*
“哎呦,哎呦,老板您小心些。”郁百合半弯着腰,心疼地看着,“太太不痛,吹吹就不痛啊。”
衡南的掌心向上,摊在桌子上,盛君殊坐在她对面,一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腕,正沉着脸地拿根棉签,往上面涂药膏。
药膏下面,那掌心肿得老高,衡南却一声不吭,光是静默地掉眼泪,啪嗒啪嗒,好像个关不上的水龙头。
盛君殊拿过纱布,郁百合说:“不能包不能包,捂着不好。”
盛君殊只得把纱布挪开,收起了医药箱。听见郁百合扶着衡南咬耳朵:“太太身娇,下回不拿手打她,打痛了怎么办,应该拿杯子里的茶水泼她的脸!”
盛君殊一道意味深长的眼风瞥过来,郁百合立即住了口。身旁的衡南却垂着睫忽然嘟囔道:“好弱。”
“什么?”
衡南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太高兴地小声说:“我太弱了。”
小时候练舞,一口气也能做十个后滚翻,靠一只手臂就在杠杆上吊着,那种核心力量,打趴一个人是没问题的。可是现在,稍微动一下就受伤了。
听到这句话,郁百合心疼得眼泪汪汪,盛君殊却没忍住弯了一下嘴角,很快归于无形。
师妹以往从不挑事,但就算挑事,垚山上师父罩着,在外有他护着,从来吃不了亏。
衡南根骨好,又是阳炎体,这多年来一直是骄傲的王者模式。就算是沦落成这样,还有一分傲气。
也许蒋胜是对的,张森也是对的,他不应该把衡南想得如此娇弱,把她当成一株植物养在别墅里,而应该遵照她的心愿,让她变回以前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
“盛总,拘捕令下来了,下午就去抓人,你别担心,但别走漏了风声。”蒋胜打电话说,“还有那个刘路也在我们局,他在季东城那里赌博被抓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欠债?”盛君殊感觉有什么呼之欲出,把长命锁交给张森:“去把这个锁交给刘路,问下它的来历。同时查一下刘路和洪小莲的关系。”
盛君殊给衡南盛着汤,回头忽见衡南抹了药的右手,哆哆嗦嗦地捏着筷子,好不容易夹住了一颗花生,还掉在了盘子边缘。
盛君殊忍不住从她手里把筷子一把抽掉了。
郁百合忧心地向前走了一步:“我来喂太太吧?”
“不用。”盛君殊把衡南转了个向,想都没想就拒绝。
依衡南的性子,这个过程肯定快不了。郁百合是要吃饭的,他又不用,有的是时间同她磨。
好在晚餐是艇仔粥配菜,衡南能左手拿着勺,慢吞吞地舀着喝。
盛君殊拿了干净勺子,夹了盘子里的菠菜、胡萝卜、黄瓜在勺子里,在她喝粥的间隙,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她。
衡南也很乖地张嘴吃了,每一口都努力地吃干净,就是咀嚼得有点慢,过于细嚼慢咽,这饭足足吃了一个半小时,才算结束。
衡南看盛君殊松口气收了勺,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盛君殊侧头瞧她:“怎么了?”
衡南低头揪着桌布,憋了好半天才小声说:“……可不可以吃乳鸽。”
盛君殊这才瞥见桌子边上还摆了一道完整的脆皮乳鸽。因为摆得较远,又是得用手啃的,不好夹在勺子里,他一直回避,回避次数多了,就给忽略了。
郁百合过来收餐盘,见盘子里的菠菜、胡萝卜、黄瓜,差不多空了,目瞪口呆:“老板……太太不喜欢吃蔬菜的。”
衡南挑食,尤其不喜欢吃蔬菜。但郁百合必须保证膳食均衡,维生素充分,所以每顿都会有。
剩到最后,哄着劝着她吃一筷子,吃一筷子而已,她都要皱眉头。
结果老板,直接把这三盘子都喂空了?!
盛君殊拿勺的手僵在空中,只觉得头皮发麻,坐立难安:“……你怎么不说?”
衡南不说话,胳膊伸着,左手拇指勾着边上的乳鸽,一点点地,往自己的方向拖。拖到一半,让盛君殊伸手截住了。
盛君殊转向郁百合,顿了顿,将盘子一推:“去给太太热一下。”
夜幕降临,衡南悬着赤足,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还是让盛君殊把她的右手给缠上了。
盛君殊怕她夜里不小心碰到了手,加重手心的伤,二是……盛君殊抬眼瞥了师妹一眼,又不太自在地挪开眼。
衡南晚上会乱抱人,不包起来,手心上的药膏就会全蹭在他脖子上和衣服上,给他均匀地上个漆。
衡南低头看着自己厚重的掌。盛君殊把大熊给她抱过来,摆在床中间,把台灯扭到了最暗,回头看着衡南,拍了下熊肚子,轻声道:“睡吧。”
被子窸窣,衡南慢慢地抱着熊躺下。
夜里,衡南朦胧中感觉到自己的姿势已经由侧躺变作趴着,肚子下面一片冰凉。
再睁开眼,眼前夜色浓黑一片,呼咻肃杀的冷风不住地从她耳边卷过,胳膊低下泠泠泛着光的是一排一排硬鳞似的房上瓦,往上倾斜,一直升到一横龙骨似的屋脊上。
衡南眼睛眨巴了一下,背上蓦然渗了一层冷汗,她趴在房顶上。
倒不是因为她悬在屋顶上怕高,而是怕黑。檐上有个大洞,洞里透出些暖光来,她想都没想,从那洞里钻了进去。从房梁挂到屋架,裙摆飘飞,脚底像是长了猫的肉垫,落地时利落而无声。
套屋外留的一盏矮烛,火苗乱晃。月光从窗口沉沉泼进来,屋里萧萧索索,一片安静。
衡南贴着墙走,越走越觉得不对,腿脚酸软,一直在发抖,太阳穴一下一下随心脏跳动。仿佛她知道屋内关了个猛虎猎豹,稍有不慎就惊醒了它。
她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到里间,汗水已经把鬓发湿透,弯下腰,在角落里堆起的杂物中快速翻捡起来,里面有陶瓷罐子,有瓷瓶,有木头段,由大到小,堆得十分整齐。
翻了一会儿,她停下,抬眼一看,不知看到了什么,心中一阵狂喜。
衡南莫名其妙地感受着心内的狂喜,踮起脚尖,在一堆杂物顶上,小心翼翼地捧下个圆圆的物件抱在怀里,转身快速折返。
她明白了,原来她在梦中是个女盗。这么想着,脚尖不小心碰到了陶罐,咯吱一声。
静默被打破,帐里发出一阵窸窣,似有人转醒,翻了个身。衡南贴在了墙上,如坠冰窟。
房间里有张床,还睡着主人,主人不大喜欢朦胧帐幔,悬起来利落地挂着,她一回头就能看到床里去。床上躺着的是个少年人,睡相很平整,被子仅在肚子上盖了一个角,手轻轻压在被子上。
这是少有的一只的漂亮的手,骨架比别人略大,指节修长。
衡南盯着那只手,走不动了。屋里的空气像是不能流动一样,她胸闷腿软,冷汗一阵阵向上冒。
床上少年双目紧闭,嘴唇血色很淡,若无两排秀气的睫毛的修饰,整张脸的肃杀气重,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人……好像就是每天晚上陪她吃饭,还跟她在一张床上睡觉的那个,她的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