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行宫寝殿外?,布满了铁甲将士。这些铁甲将士森然怒视着最前方的林夜,却投鼠忌器,不?敢动作?——他们的将首,落在林夜手中。
而他们的将首孔将军,一言不?发,满面?悲怆。
林夜咳嗽着笑?:“陛下,进殿谈吧?难道陛下想将士们都听到这些话吗?”
光义帝脸色惨白。
他此?时的脸色,是真正的绝望。先前李微言和雪荔相继逼迫,光义帝尚觉得自己不?会输,因为自己还有一颗棋子。那颗棋子本是为李微言准备的,此?时,当这枚棋子被林夜拔掉,落到林夜手中……
大?势已去,光义帝还能说什么?
密雨连绵,李微言和雪荔一前一后地挟持着光义帝,将光义帝重新逼回寝殿中。林夜扣押着孔将军进殿,殿门在院中将士们面?前阖上。
墨雨浓浓,殿外?窃窃声不?断。陛下遇袭,他们一方在此?坐镇,一方派人?去请宋太守:当下时机,群龙无首,那位总被人?无视的太守,应当站出来主持大?局,救援陛下。
一道殿门与卷帘纱帐,将雨声隔绝在外?。
沉闷殿内,不?点?灯烛,只靠着窗口掠入的电光,照得此?间一片惨淡。
光义帝摔坐在椅上,他面?无血色地看着林夜与那被挟持的孔将军。光义帝维持着自己的几?分尊严,试探事情是否有挽回机会。他勉强笑?:“林夜,你这是做什么?孔将军做了什么,你要挟持他?”
光义帝面?朝孔将军。
孔将军面?上全是水,鬓角花白,平时有将军威严之风,此?时只见疲惫恍惚。他眼睛浑浊,不?受控地想扭头去看那持剑的少年?公?子。少年?公?子故意错后而站,孔将军稍微一动,便是往剑上送命。
光义帝急道:“孔将军,你没话说吗?”
“陛下不?必问孔将军,”林夜温温和和,“我点?了孔将军的穴道,他一句话也说不?了。说实话,臣已经听了太多谎言,我们开诚布公?一些吧。”
林夜的目光落到李微言身上。
殿中本也无光,李微言却仍挑到了屋中更暗的角落里。他像一条毒蛇般藏在阴影中,手中匕首的雪亮寒光,朝着光义帝的后背。他不?在乎其他人?要做什么,于他来说,他布局所有,今夜的一切目的,都是让光义帝死于自己手中。
林夜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雪荔,不?去问她身上的血的缘故,不?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必须冷静。
林夜朝李微言笑?:“想来,这位便是真正的小公?子吧?小公?子用自己当棋子,布下一出戏码,将陛下引来金州。陛下不?放心他人?,坚持出行……我昔日一直不?理解其间缘故,但若是皇室中的私密事情,陛下要亲自出手,便可以理解了。”
林夜手中剑颤了一下,孔将军的脖颈便勒出了一道浅红痕迹。
林夜的目光落到孔将军身上。
连他那样清澈的眼波,也在此?时恍了一恍:“这出戏真有趣。小公?子要杀陛下,陛下装模作?样入局,也是为了擒拿小公?子。为什么是金州呢?因为川蜀军有一位将军绕过了照夜将军,投靠了陛下。这种投靠很私密,陛下暂时不?想让朝臣知道,也不?想让我这位和亲的假小公?子知道……陛下便要亲自来金州,稳住这位投靠他的将军,让这位将军出手,在最后时刻进入行宫,捉拿李微言。”
随着林夜的讲述,雪荔和李微言脑中如展开一张军势舆图。
川蜀军分三批。孔将军向来坐镇主营,轻易不?出兵。于是,明面?上,皇帝只能调动最听话的赵将军,让赵将军去擒拿雪荔;皇帝还要调走陈将军,便用了一出流言,骗走那最激愤好骗的陈将军,在行宫前和林夜开战,和林夜互相阻拦。
于是,只剩下孔将军。
在光义帝的计划中,今夜,也是他为李微言设的一个?局。他要弄清楚李微言的真实身份。当李微言暴露的时候,本不?该出现在行宫中的孔将军带兵出现,擒杀李微言。
孔将军是光义帝的暗棋。孔将军轻易不?离军营。任谁也想不?到,孔将军早早投靠了皇帝。那赵将军算什么?孔将军才是坐镇一切的那个?人?。
李微言唇角浮起凉笑?:“原来如此?……我便说,陛下身着藤甲衣做什么?我知道他提防我的刺杀,却以为他把所有兵马都派出去了,哪来的人?马回来。谁想到,孔将军如此?不?显山露水。”
李微言望向光义帝,若有所思:“孔将军是何时投靠陛下的呢?”
林夜慢声:“若我所料无差,是去年?末凤翔那场战争吧。”
南周三万军马和北周五万军马的对决,林夜不?觉得自己会输。他更料不?到,不?光他自己输得惨,北周那位大?将军杨增,和他一样输得惨。他们一起打到某个?地方,火药爆炸,那如同一个?早就为他们设好的陷阱。
林夜早就怀疑军中有内应了。
在照夜之下,孔、赵、陈,三位将军都跟着林氏出生入死多年。林夜不?想怀疑他们任何一位,恰逢光义帝召他去建业,林夜便先将此事放于脑后。
之后,便是林夜和光义帝偷梁换柱一般的计谋了。
林夜忙着从照夜变成小公?子,他的大?部分心力都放在这件大?事上。凤翔的事,金州的事,川蜀军的内应……恍如前世烟云,他不?愿意多问多管了。
但是这一次回到金州,当不?断有人?来试探他是谁,当他发现凤翔一战中可能失踪了很多将士,林夜便不?得不?重提旧事。
那便查吧——
林夜喃声:“如果我料得无错,陛下会派一位将军去拦阿雪,派一位将军来拦我。当我分身乏术的时候,应有一军出乎意料出现在行宫,响应陛下的召唤。在见到如今局面?前,我并不?知道陛下要做什么,但我知道,这支军队一定会出现。藏在背后的内应只有一次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怎能错过呢?”
于是,林夜带人?埋伏,又潜入军中。
他押下孔将军时,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恶战。但是孔将军看到是他,忽然呆住,束手就擒。如此?,林夜才能轻松地押着孔将军,来到光义帝面?前。
雪荔垂下了眼。
她心想,原来如此?。皇帝要对?付林夜,擒拿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召孔将军的一部分原因,都是对?付林夜。宋挽风是死于别人?的算计中吗?
不?,她不?在乎是不?是算计。她只要手刃凶手。如今看来,光义帝对?宋挽风的态度好是陌生,而若那箭不?是光义帝下的令,又是谁呢?
雪荔的心神,回到了方才雨幕中倒在血泊中的宋挽风身上。
同殿中的李微言,则恍悟,轻喃:“原来如此?。凤翔那场战争,果然有内应出卖军队。出卖之人?,是孔将军?孔将军是听陛下的令吧?那么,凤翔战争中的三万将士,陛下当然不?想调查了……”
此?事好荒唐。
荒唐得李微言笑?了出声。
他自觉自己潜逃出建业,满心恶念。可他觉得自己比起光义帝,简直纯如白莲。
李微言惊叹地看着光义帝:“难怪陛下不?责备照夜将军的那场败仗。难怪陛下在几?个?时辰前,听到林小郎君这些日子都在查凤翔大?战中的将士名单,就会色变。
“难怪我诱惑陛下这么久,陛下都不?为所动。而陛下一听到林夜在查将士名单,立刻决定出手。这才是陛下不?能被人?碰的逆鳞,这才是陛下藏着的秘密。”
李微言眼眸发亮。
他不?觉得哀伤,他觉得兴奋而可笑?:“皇帝和自己的内应相互勾结,隐瞒战中大?元帅,让照夜将军惨败,让南周打输那场战。南周输得惨烈,照夜将军无话可说,如此?、如此?……”
林夜轻声:“如此?,陛下才能和北周的宣明帝,开启和谈。”
雪荔的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她撩起眼睛,看向林夜。
林夜松开了手中剑,似失去力气,无力地看着光义帝发笑?。他总是笑?,他的笑?容明朗,如阳光般让雪荔喜爱。而他此?时的笑?如流水落花,好是悲伤落寞。
他早有预料,他只是装聋作?哑。
可装聋作?哑的结局并不?好,他还是得撑起来查清真相。
而他方才所挟的孔将军难堪地闭上眼,浑浊的眼泪,痛苦无比地从眼中渗下。他发出“啊、啊”的喉咙咕隆声,他好像有话想说,于是再?次睁眼急切地看向林夜。
但林夜点?了他的穴道,林夜现在也不?打算解开。
林夜望着孔将军的眼睛,轻声:“你是林氏收留的老将,自小陪着照夜长大?。纵你不?认同照夜的布局,不?认同照夜的战术,你怎能试图害死照夜呢?
“你或许有难处,或许觉得照夜错了,照夜不?应该坚持打仗坚持北伐……可照夜也很难。他为什么要理解你呢?”
孔将军呼吸猛滞。
林夜垂下眼。
他轻轻笑?了一下:“照夜将军未及弱冠而陨于战场,他秉持家族遗愿,死前愿望一直是南北归一。林家祖训在上,林老将军,林将军,谢夫人?,照夜将军……他们毕生都为此?而战。
“可是他们不?明白,南周的皇帝不?想要战争,也不?想要北伐。新登基的光义帝想的是偏居江南,富裕一生。”
林夜眼中光些许模糊。
那些模糊的水雾,让他眼睛微微泛红:“照夜整日喊着打仗,喊着北伐,让陛下多为难啊。陛下烦恼极了,心想这只会打仗的蛮子懂得什么,南周中兴,若是打仗,这中兴之梦,就不?会落到自己这一辈了。
“陛下何其年?轻,何其壮志满怀。北周宣明帝的壮志是收复南周,南周光义帝的壮志则是‘光义中兴’。如此?,只要那嚷得声音最大?的照夜死了,输了……南周与北周和亲了,就再?不?用想什么战争了。
“照夜身陨,是最好的结局。那般厉害的将军都身陨了,还有谁敢质疑陛下的决策呢?陛下的帝王心术玩得一向好,满心筹谋对?的从来不?是北周不?是敌人?,甚至不?是我早已提醒过陛下的、对?我南周虎视眈眈的霍丘国……而是他麾下臣子。
“间离文臣武将,间离照夜与建业群臣。让照夜消失,让和亲开始。不?过是将小公?子送给宣明帝而已……陛下不?在乎。若是、若是……”
他没有说下去。
但是他的眼睛和光义帝对?上时,双方都知道林夜没说下去的话是什么。
光义帝和林夜搞了一出“假公?子”的计划,让林夜去刺杀宣明帝。若是林夜成功,光义帝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收复北周。若是林夜失败,光义帝会与这个?假公?子划清界限。他将一个?真照夜送给宣明帝,他不?在乎照夜落到宣明帝手中,会赢得什么结果,他只要他的皇位稳固。
林夜轻轻笑?一下:“陛下难道没想过,宣明帝得到一切后,挥师南下,陛下的‘中兴’梦,要如何继续?”
光义帝镇定道:“他不?会。他的把柄落在朕手中。”
在场几?人?,瞬时明白。
李微言的笑?声,在空荡的殿中刺耳尖锐。
李微言失声道:“原来陛下不?只在照夜将军麾下安插了孔将军这位内应,陛下还与北周那位宣明帝联络了,和那位宣明帝一起说好,要让照夜死在战场上,两国开始和亲。原来是这样……如此?,你的把柄在宣明帝手中,宣明帝的把柄也在你手中,你二人?互相牵制,谁都不?会说出这桩秘密……可你是否将宣明帝想得太天真了些?!”
林夜声音紧随着厉道:“陛下可知宣明帝在与什么人?合作??陛下觉得宣明帝不?会南下,可宣明帝的每一次出招,要的都是南周的命脉。他甚至……”
林夜想说宣明帝很可能为了对?付南周,和霍丘国合作?,已然叛国,背叛自己的臣民。
但林夜转而一想,光义帝难道不?是吗?
光义帝难道没有背叛自己的臣民吗?
宣明帝好歹是为了扩张领土,光义帝为的,却仅仅是皇位稳固!
光义帝盯着这几?个?年?轻人?,半晌突得站起,语气铿然,高?声怒道:“你们懂什么?!你们到底懂什么?朕如果不?这样,如何收回皇权?你们可知渡江一百二十?年?,世家崛起,陆氏在建业如何压制我李氏皇室……而李氏因为身体中的毒,连对?付陆氏都很难。到了朕这一辈……毒素终于压下去了,但朕放眼一看,南周哪里还是朕的南周,南周快要改姓‘陆’了!”
光义帝双目赤红,胸膛起伏。电光照得他面?容扭曲,殿中三人?看着这恶鬼般的君主,无言。
他方才唯唯诺诺,但是提起自己的地位,他双目中燃着激荡火焰:“什么‘王与陆,共天下’……做梦!朕在一日,陆氏就不?要想分割皇权。你们难道看不?见吗?朕这一次来金州,已经数月,建业分毫乱象没有生出,朝务井井有条,除了偶尔来两道奏折请朕回建业,根本无人?记得朕……陆相坐镇建业,南周早就是陆氏的一言堂了。
“朕要收回帝权,要压下陆氏为首的世家。照夜必须死,战争必须停,宣明帝必须和朕有默契……我李氏皇权……”
他疯了般开始念叨,忿恚不?怿。
他念叨着“噬心”之毒的可怕,念叨着整整一百二十?年?,李氏皇族被这毒害得人?口凋零,竟连臣子都斗不?过。到他这一辈,嫡系只剩下他一人?,他必须肩负起兴国之业。
对?了,小公?子是幼弟,其实也是嫡系。
但光义帝不?以为意,眼中根本没有那位真正的小公?子。
李微言算什么嫡系?只是一个?药囊,一个?血袋罢了。光义帝先前在李微言面?前装可怜讨饶,可光义帝其实根本看不?上李微言——一个?被关在玄武湖畔的废物,这一辈子,都应该像他的母系一脉,被关在那里。
光义帝不?会让李微言逃的。
虽然光义帝已经不?被“噬心”所困,可是人?生一世,谁没有生老病死?他要实现自己的伟业,他也需要李微言随时奉献一切,救自己的性命。
电光刺穿窗槅,殿中三位年?轻人?三足鼎立,而被困最中间的光义帝来回踱步。
光义帝双目发赤面?颊酡红,提起自己的伟业何其兴奋。他不?在乎伟业中的背叛和阴谋,他是帝王,所有臣民都应该为他的“中兴梦”让路。他要拔出陆氏,要杀尽照夜,要与北周平分天下。
他要、要……
“嗤——”
尖锐的匕首入脖颈。
这一次,没有藤甲衣相护,光义帝怔怔扭头,看到李微言站在自己面?前,握着匕首的手朝下渗着血。
满殿阒寂。
巨厦之崩,非一日。洪河之决,非一时。
李微言凑近他,朝他笑?,呓语般:“我不?在乎你的帝王梦,不?在乎你的浩大?心术。只要你无法得偿所愿,只要破坏你所有的筹谋计划……我就很满意。”
“你、你……”光义帝呆怔着朝后摔。
与此?同时,孔将军扑上前似想救他。而林夜的剑自后递出,孔将军低下头,便看到从胸前渗出的剑锋。他艰难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少年?郎。
孔将军双目流着血与泪。
他想着多少年?的光阴,多少年?的陪伴。他有什么错?照夜一意孤行,非要打仗……陛下都不?想打仗了,为什么他还非要打仗?照夜刚愎自用,太过年?少,一定会输得很惨的。
他受林老将军托付,他不?忍心看照夜输啊。
他也没想杀照夜,他只是、只是……
孔将军倒地时,终于穴道得解,血漫着他的身体渗出,他艰难地去拽林夜的衣摆:“若你早生十?年?……”
若照夜早生十?年?,孔将军未必不?会站照夜。可照夜太年?少了,敌人?又何其强大?。
林夜俯首,看着这个?从小照顾自己的人?。他一点?点?用剑锋,割掉那片衣摆。他握着剑的手发抖,低下的下巴苍凉如霜,眼眸却漆黑静默:“即使?晚生十?年?,这一局,我也不?会输。”
“咚——”
鼓声从外?传来,雷电破雨,整座行宫中华灯亮起。殿中人?听到外?面?的喧哗声:
“陆娘子入城,号陆氏法令,捉拿刺杀陛下的贼人?。”
“随我一同进殿救援陛下——”
殿中三人?倏然清醒。
李微言朝他们道:“你们走吧,人?是我杀的,我……”
雪荔忽然靠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雪荔的手那样凉,冻得李微言一僵。而他抬头,便看到少女睫毛上沾着的血。
雪荔抓着李微言:“我带你走。”
李微言惊愕。
连林夜都惊愕,一时想不?到雪荔为什么要救李微言。
但外?面?鼓声越来越聒噪,林夜亲自请来的救兵陆氏入城,林夜不?得不?压下满心烦郁,去应付另一遭事情。当时林夜挟持孔将军,并未动陛下,眼下三人?中,大?约只有林夜有辩驳的机会。如今光义帝和孔将军一起死在殿中,只有林夜有借口拖延时间。
林夜便压下燥意,朝雪荔叮嘱:“你先送李微言去安全地方,然后到行宫后的西门口与我汇合。陆轻眉是我请来的,她不?会为难我们……我骗走他们,就去找你。”
雪荔本不?想理会他。
但他目光殷殷盯着她,而殿外?鼓声越来越急,撞门声剧烈。雪荔便朝林夜点?头,抓着李微言的手飞上房梁,一掌击向悬梁上方的瓦木。
——
雨势何其大?。
整座行宫灯火蜿蜒,布满将士,“捉拿刺客”声不?绝于耳,此?地变得何其危险。
雪荔带着李微言出宫,轻功绝妙。她在出城前,将李微言丢到一个?与将士搜查的方向南辕北辙的地方,便打算离开:“你躲在这里,之后自己想办法吧。他们不?知道谁杀了光义帝,你还是安全的。”
她旋身便要走。
李微言冰凉的手握住她手腕,紧扣住她。少年?明亮的眼睛灼灼盯着她:“你为何救我?”
雪荔眼睫朝下低了一下。
她声音很淡:“你和我的处境很像。我理解你。”
李微言大?震,被她拂开手,见她如一缕烟般飘离而去。他躲在灌木中,淋着雨,整个?人?恍惚浑噩。一时间想着幼年?时生不?如死的机遇,一时想着方才杀死仇人?的快意,一时又想着雪荔的眼睛,想着雪荔与他说的话。
她的处境……
他们还会再?相遇吗?
——
雪荔放走李微言后,并没有按照自己和林夜约好的那样,去西门出城的方向。她走的是北门。金州行宫建在西北方向的半山腰中,西处平缓,北处陡峭。而朝北登山,会遇悬崖湍流。
雨下得这样大?,水涨得这样急。对?于雪荔这样的高?手来说,跳崖落水而潜,是最快的离开方式。
雪荔在黑夜中疾奔。黑魆魆的夜色与绿郁郁的森木被抛在身后,脑海中倒在血泊中的宋挽风也被抛在身后。她越行越快,满身鲜血快要被新的雨水冲刷干净,她终于冲上了悬崖……
山道弯弯,林木丰茂,悬崖边有人?转身,衣扬如惊涛拍岸。
林夜站在那里等候她。
雪荔手中的剑,登时拔出,朝向林夜。
林夜盯着她:“阿雪!”
雪荔一言不?发,雨水弥漫她的眼睛。
林夜:“你为何不?走我指给你的路?我若不?是觉得你眼神不?对?,若不?是多想了一分,便会与你错过。你为何如此?提防我?是宋挽风对?你说了些什么,还是你遭遇了些什么?阿雪,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当真是来救你的。”
林夜声音急促:“陆轻眉已经进城,封锁整座城。她虽和我有合作?,可光义帝死,一定要有人?为之负责。你走得任性,又带走李微言,难道你要替李微言担责?整个?南周捉拿你,把你当凶手,这可如何是好?你与我回去,我们一起去找陆轻眉商量……”
雪荔打断道:“照夜将军,我和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雨势更急,林夜一下子怔住。他的眼睛在黑夜中幽暗下去,定定看着她。
雪荔:“我今日杀了不?少将士,那些都是你的昔日部下。如此?算来,我们应当是仇人?吧?而且,我是北周人?,你是南周人?。我是江湖杀手,你是朝廷官员,我们本就不?同。装聋作?哑可以通行一段路,真相道破后,便很难同行了。”
林夜凝视着她。
他刹那间感到心脏绞痛,但比那绞痛让他更难忍受的,是她冷淡的目光。
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才让她这样提防他。
是、是……
林夜的声音在雨夜中缥缈如烟:“是因为我骗了你吗?你猜出了我是照夜将军?你何时发现我是照夜将军?”
雪荔眼神微微涣散:“很久了。你没有瞒过我,我本也觉得这些没什么关系。你在林氏祠堂中与你家人?说话,我就站在十?步外?的雨廊下。我将你的话听得很清楚……到金州后,你便开始用鹰隼传讯,鹰隼是军人?传讯的方式……你在和亲团中带来的那些暗卫武功不?算高?,可纪律严明,我和赵将军打过后,便知道那些路数,都是军人?的路数。
“我查钱老翁,你查凤翔将士。我关心师父的死,你关心凤翔将士的失踪……再?加上方才你与光义帝说的那些话,你没有一句点?明自己是‘照夜将军’,但你说的话太私密了,只有照夜将军本人?才能知道。
“你既想瞒我,又不?想瞒得太严重。你很纠结,露出很多线索给我。
“我师兄死了,我要去找真凶。南周上下追杀我,我并不?在乎。反正我被追杀也不?止一次。而你我之前的合作?,便算了吧。你去和你的亲,我去行我的路……”
她自觉自己说得十?分清楚,越过黑灌便要跳下悬崖。然而林夜猛地朝前扑来,扣住她手腕,满目含怒,将她紧扣住不?放。
他呼吸时冰时烫,怒视着她:“阿雪,你真的好没有良心!”
雪荔:“我本就是怪物。”
“不?,你不?是,”林夜抓着她手腕,呼吸急促,“你那么聪明,你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你只是不?说。你不?想与我搅和,是你怀疑我。你不?能怀疑我,我绝不?会是你的敌人?,我绝不?是……”
雪荔:“倘若我是你的敌人?呢?”
林夜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发烫,猛地颤抖。
他目光幽亮而固执:“你不?是。我会想尽办法让你不?是。阿雪,你如果非要走,就带我一起走。我不?去见陆轻眉了,我不?管行宫皇帝的身死后事了,你带我走,我们一起想办法!”
雨水落在雪荔的眼睫上。
林夜的目光灼得她战栗。
林夜一字一句,与她一同淋在雨中,听到下方瀑布的喧哗洪涛声:“你不?要听别人?的话,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只告诉我,你此?时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你到底正不?正常——”
雪荔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泛着一重薄薄水汽,比雨更清润。
雨水好模糊,她今夜思绪已经分外?混乱。而她耳力出众,已经听到了将士们追捕的脚步声在离悬崖越来越近。
雪荔喃声:“我正常……”
“正常还是不?正常”的疑问没有说出来,林小公?子便倾身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只肯听他想听到的话。他在冰凉雨中拥着她,朝她露出笑?:“那你听着,我心中慕你。”
雪荔抬头。
林夜发着抖:“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做所有事不?是因为要算计你,我跟着你不?是要试探你。你遇到的所有坏事不?是我做的,所有嫌隙不?是我造成的……我一直喜欢你,你带我走,好不?好?”
雪荔头脑空白。
悬崖雨中,笼着令人?窒息的云雾。她被他握着手,竟忍不?住跟着他一同发抖。
她几?乎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今夜的遭遇已经让她满心烦乱短暂失智。林夜喋喋不?休缠缠绵绵,所有词她都懂,凑在一起她不?懂。而无论她懂不?懂,敌人?的灯火耀亮山间,搜寻到了这里。
来不?及了。
山势峥嵘,暴雨逶迤,雪荔抓住林夜的手,带着他纵前。电光闪过,雷声轰鸣,二人?跃下湍流,坠入白雾中。
雪里知春信,请君莫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