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前,林夜用内力朝雪荔传音入密:“能逃吗?”
挡在他?身前的少?女发丝拂面,耳朵动了动。
当然能。
雪荔本就懒得?动武。
那些包围他?们的黑衣人,武功算是中上,但不算最顶尖的那类。
雪荔衡量了一下:全部杀掉,可以。但是太累。她一向不爱干活。
于是,趁那些黑衣人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如今情?况时,林夜倏而起?身。雪荔同时动作,一匕首挑破一离她最近的黑衣人脖颈时,她身子斜斜地?朝后飞了个?大圈。
雪荔正好将起?身的林夜拉住。
林夜此时因内力冲击,功力时强时弱,每次运气都要?耗损大量内力。但幸好站在他?这一边的人,恐怕是个?顶尖的武功高手。雪荔在他?后背轻轻拍一掌,直接动用轻功,助林夜一道?遁入了黑暗中。
火浪滔天,身后黑衣人们这才迟钝道?:“追。”
——
雪荔带着林夜,按照她早已看好的方向,一路穿越火海,离开集市,疾行于荒野林木间。
身后的追杀一直不放。
林夜心中始终警惕,还要?抽空,半真半假地?试探雪荔:“和我一起?走,多危险啊。这么危险,你怎么还跟着我一起?啊?”
离开浣川集市,只有一条大道?。到分叉口前,路才能分出通往光州与庐州的区别。而在此之前,雪荔本就和林夜走的同一个?方向。
雪荔不像林夜想的那么多。
她只回答:“这么危险,多亏我来了。”
林夜一怔。
林夜被少?女相?助,二人在寒风中飞跃间。他?踩在树梢间,侧头凝望旁边的少?女时,心脏不知是揪痛,还是因她的话而多跳了几拍。
心跳与心跳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疼痛太漫长,会无法分清心脏因何而疾跳。
林夜分不清。可林夜心中难免恍惚,赞赏自己今夜多走两步路,买那一包“香糖果儿”是何其英明的抉择。
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少?女……一包碎了的、扔在地?上的糖果儿,都能让她偏心于他?。
林夜疾行间,心中又软又暖。
他?此人从来是个?脸皮极厚的混不吝,不管旁人如何对他?,他?都认为理?所当然,一切皆是自己的优秀造成的结果,是自己应得?的。
但雪荔不一样。
他?不知道?她是假的冬君时,对她好,是怀有目的;他?知道?她是假的后,对她好,又是见色起?意?。
他?实在是有些羞愧。
林小公子的羞愧心很少?,但一涌上来,便情?真意?切。
荒野亡命之路上,身后的追杀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追上他?们,林夜还怀着一腔天真的愧疚心,向雪荔建议:“不如你丢下我,逃命吧。我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情?况,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
雪荔瞥眼?他?睫毛上那已经黏结的血迹,胳臂衣衫被挑破后同样渗出的血。
他?身上出血好多。
可他?虽然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竟还能活蹦乱跳,在她的内力相?助下,用轻功和她同行。
他?当然不会是情?报里那个?“病弱难言”的小公子。
然而雪荔也不关心他?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雪荔只从习武者的角度,看出他?身上伤口多却不致命。可是今夜雪荔面对的那个?首领却十分残忍,招招对着她的命脉,誓要?致她于死地?。
凭什?么呢?
凭什?么对她就下杀手,对小公子就不呢?
她没有在脖子、头顶挂上“雪女”的招牌,那首领到被她杀死前,也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那么凭什?么区别对待呢?
就像春君只和宋挽风说话,不理?会她;师父和宋挽风商量事情?,对她永远无言。
恐怕玉龙是她永远的心结,只是雪荔自己不知道?。少?情?少?欲的少?女从不关心旁人事,此时却仅仅因为林夜伤势多而不致命,主动提出了问题。
林夜闻言一怔。
他?在撒谎与诚实间犹疑,然而他?一抬头,看到快速朝后掠去的蓊郁草木上,少?女踏风而行,眼?眸清澈空洞,她侧过脸专注望他?。
他?的心蓦地?一空。
林夜说了实话:“因为他?们想取我身上的血。北周宣明帝想在我到达汴梁前就得?到我的血,好知道?南周有没有李代桃僵,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
至于宣明帝为什?么要?林夜的血……
林夜本在迟疑她若是问了,自己该如何撒谎;然而雪荔根本不问,她好像并不关心。
林夜狐疑:她到底在关心什么?关心他的血吗?
她……关心他??
她在乎他?吗?
林夜心中才一甜,便立刻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拍醒自己这个?自大的毛病。
他?很快不用纠结,因前路有人挡道。寒风中,两道?白影飘然踩在树冠处,下方傀儡如鬼魅,朝林夜和雪荔包围而来。
那两个?白影操着苍老却正宗的南周人口音,幽幽道?:“两位小友,留步。”
林夜和雪荔倏而停步。
林夜心中一凛:“南周人?”
今夜诸多计划背后的那个?人,当真有些本事。他?们在浣川做下布置,又屠城又追他?。而那人还不放心,怕林夜仍然逃走,便在离开浣川朝西的唯一官道?尽头,安排了江湖人来阻挡。
到现在,林夜才有点相?信自己从黑衣人那里审问出的结果:他?们背后的人,是一位将军。
一位林夜从不知道?的异族将军。
他?笑起?来:“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应该不是南周人吧?我南周可没有异族口音的将军。我实在好奇,那主使者是什?么身份,竟能驱使血统纯正的南周人叛国,只为取我的血?!”
他?虽在笑,双目却一点点发寒,带着怒意?。
两个?老人中的一个?抚须道?:“呵,他?可指挥不了我们兄弟,我们兄弟不过是和他?谈交易罢了。两位小友恐怕听过我们的名号,若识趣,那小娘子可以跑,只把这小公子留下便是。”
另一个?老人却不赞同:“兄长,那小娘子根骨极佳,是上等武学奇才。若是可以做我们的傀儡……”
最开始说话的老人端详雪荔,本沉静的眸子大放异光,连声:“不错不错。嘿,两位小友,都留下来吧!”
同时间,雪荔观察着上方的两道?白影,是两个?白须飘飘的老人;下方多得?数也数不清的,是身上甚至带着尸斑的不成人形的傀儡人。傀儡人手脚被丝线牵着,他?们麻木着脸佝着背,趔趄扑来。
好狗不挡道?。
雪荔心想:今晚挡道?的狗可真多。
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不同的是,这一次挡道?的狗,有些本事——他?们呼吸绵长离地?而飞,还能同时操纵死人。
雪荔认真了些。
——
若是真正混迹江湖的人在这里,便能认出这两个?操纵傀儡的白衣老人,是南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木偶双老”。
传说“木偶双老”住在湘西境,是一对双胞胎,横行江湖四十年,从无败绩。但这两人醉心于研究死人,日日与死人为伍,颇让江湖人不耻。而这二人也知道?自己不被他?人待见,很少?在江湖上活动。
他?们虽然恶名在外?,却当真很少?参与天下纷争。
而今夜,“木偶双老”出现在这里。识相?者都应该被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但是可惜——
林夜摆着一张无辜脸,朝他?们道?:“听过你们的名号?不不不,我从不混江湖,我从没听过你们名号,不知道?你们是谁。”
林夜心情?平静下来。
他?已经决定必杀叛国者,但他?也察觉这二人武功很厉害,自己少?不得?需要?旁边少?女的配合。他?便带着一腔忐忑心,悄悄看向雪荔,朝雪荔使眼?色,装可怜恳求她。
雪荔却误会了林夜的意?思。
雪荔学着林夜的样子,也抬头看一看两位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说:“我混江湖。但我也没听过你们名号,不知道?你们是谁。”
她本就谁也不认识。
谁的名号,谁的名字,在她耳边都是耳旁风。微风掠耳,过去便过去了。她连“林夜”的名字都没记住呢。
雪荔平常的话语,点燃两位老人的怒火。
他?们冷笑:“不识好歹的两个?小娃娃,没有家里大人教?过你们礼貌吗?”
林夜天真:“我家大人都死光啦。”
雪荔也在天真说:“我家大人也死光了。”
两位老人快被他?们气死,尖啸一声,下方傀儡们喉咙里发出浑浊的音,张牙舞爪地?冲向二人。
当务之急,林夜:“冬君!”
他?生怕她不知道?自己在叫她,但雪荔于打斗上,从来天赋异禀。
她快速观察两个?老人和地?上的傀儡们,瞬间做了决定:“那个?胡子短的老爷爷在操控傀儡,他?和下面的傀儡交给我。你去杀那个?胡子长的除了轻功外?就没什?么本事的老爷爷。”
她直白的话,一下得?罪了两个?老爷爷。
胡子短的老人气笑:“竟敢一人挑衅我和我的傀儡们?小女娃,我要?拿你做我最新的尸王!”
胡子长的老人被踩痛脚,而那痛脚是他?一生之痛,不禁气疯:“我除了轻功外?,没什?么本事?好好好,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长胡老人拔身而下,想去偷袭雪荔,却被横空刺来的一剑挡住。
林夜半空踩树,从高处吊下来。衣带飞扬间,这从斜刺里钻出的少?年朝他?一笑。
黑夜阒寂,黑衣少?年面白唇红,故意?大声说:“我们家冬君妹妹真厉害,一眼?就看出你没什?么本事。我一试之下,老爷爷,你好像确实没什?么本事啊?你平时和你兄长走江湖,都靠你兄长的名气护着吗?”
林夜这个?嘴巴,当即让长胡老人热血冲脑。林夜长身持剑,运气迎上。
——
雪荔是将她眼?中武功差的那人,留给了林夜。
但她眼?中武功差的,也成名数十年,从无败仗。
多亏林夜并非常人。在遇到雪荔前,林夜也曾认为自己天赋异禀,若不是被打仗耽误,他?一定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游历大好河山。
林夜今晚见识到雪荔的真正武功,他?不敢再做“天下第一”的梦了。
可他?依然敢做“杀掉这对木偶双老”的梦。
他?不需要?事后审问,获得?什?么口供,弄清什?么真相?。叛国者,必须死。真相?,他?自己可以查。
林夜的杀气凝聚于剑上。他?风流又清雅,眸中始终含笑,而那笑意?冰凉无比,让那与他?交战的长胡老人都不禁胆寒,多看了这少?年一眼?。
背后主使者,从没说过,南周的小公子武功盖世啊。
真正武功盖世者,是雪荔。
雪荔一人对付傀儡,以及操纵傀儡的短胡老人。
打斗间,飞叶穿云,月光照得?树林间遍地?霜白。
雪荔只一把匕首,便让傀儡们近不得?身,更时不时获得?贴身机会,给那短胡老人一刀。短胡老人江湖经验丰富,绝不给雪荔贴身机会,他?越打越心惊,竟生起?了“想收服这少?女,恐不容易”的怯懦想法。
好可惜。
他?本来见这少?女资质好,想让少?女当“活死人”,成为自己这一群傀儡尸身的首领“尸王”,听自己号令,帮自己更好地?管控死人。
毕竟,那背后主使者,请动他?们兄弟出山的礼物,便是事成后,给他?们一门秘法,可以让活人保留微弱的一丝神智,操控自己的身体?。
虽然尸身会腐烂,活死人会死得?更快……但那条件,仍是“木偶双老”无法拒绝的条件。
如今打起?来,短胡老人发现自己若不杀掉雪荔,不可能拿下雪荔,也不可能拥有什?么“活死人”。他?只好放弃那个想法,打算杀掉这少?女—— 这么好的资质,即使成为死人,也会是死人堆里最出色的傀儡。
当短胡老人战术变化的一瞬,雪荔便察觉了。
武力、意?识、思路、筋骨……她统统不缺。她在十多年的杀戮场中活下来,她是玉龙养出的最出色却最不为人知的杀手。
什?么四季使,其实全部不如她。只是玉龙不让世人知道?罢了。
而今短胡老人从留情?到下杀手,没人比杀戮场中走出来的雪荔更清楚。雪荔心中平静,只觉得?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走—— 打斗多累啊。
她一向喜欢简单的杀人方式。只是这老头子总在躲,那些傀儡又数量太多,她抬手都累。
而今有机会了。对方武力变强,只要?她一点点变弱,老头就会让傀儡们尝试包围她,给她致命一击。只要?傀儡们全都包围了她……
她就不用东奔西跑了,她可以一举杀干净了。
腐朽的尸臭味包裹着少?女,一片浓云将天上月亮遮蔽。雪荔被密密麻麻的傀儡们包围,林夜打斗间抽空一看,都为她心揪。
他?看到少?女受了伤,少?女被尸体?带毒的爪子抓碰到。她武功已经很厉害,却奈何不了这么多的尸山。短胡老人嘎嘎大笑,而雪荔在包围圈中,手脚被傀儡丝一圈圈缠住,被一点点吊了起?来。
林夜:“冬君——!”
他?恨不得?冲过去救她,可长胡老人绊住他?。
林夜一眼?眼?地?看那少?女被傀儡们包围:黑色劲衣被抓破,她脸颊上落了脏污的粘稠的血渍,双目闭合,手脚高悬。
被悬挂的少?女柔弱可怜,闭着眼?,肌肤如雪,唇瓣如血。山林中清风过,吹不散这一林尸臭味,只吹动少?女乌黑的发辫,耳畔与额上的碎发。
林夜心中生怒,剑气让长胡老人跌出三丈。他?嘶声:“冬君醒醒——冬君——”
他?心焦如焚,脑中弦一破,内力一瞬间盈满脉络。当那长胡老人再纠缠而来时,他?与老人对掌间,用了几个?巧劲便骗住老人。
那老人被骗之际,林夜凌空飞起?,长剑当胸。
血溅上林夜眼?睛时,林夜看到林中那绑着少?女的傀儡丝收紧。
他?喉头发干,遍身是伤,气力衰劫,周身剧痛,可他?仍忍痛动身,冲向那操控傀儡的短胡老人。他?想着只要?杀掉这人,她就有救了。
林夜心中稍有空茫。
她都要?因他?而死了,可他?除了一声声唤“冬君”,尚不知她真名。
那么美?丽的小娘子……
那么美?丽的小娘子,在傀儡丝即将刺穿她肩胛时,静静地?睁开了眼?。
夜风吹拂,林叶如涛。
少?女漂亮的杏仁眼?清透寂静,望着周边密密麻麻的傀儡,以及那远方有些得?意?的短胡老人、朝老人持剑而去的林夜。
她没有什?么杀气,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爱没有喜。
所以她的气息总是那般平和微弱,不为人察觉。当她抓住傀儡丝,朝着第一个?傀儡举起?匕首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在高强的武功面前,人数从来不是问题。
谁会觉得?切菜很累呢?雪荔觉得?。雪荔虽觉得?累,可一堆菜已经围到了身边,她也没忍住挥刀子的欲望。
林夜偷袭向短胡老人时,见这老人竟然浑身一震,惊恐地?看着前方,大骇尖叫:“怪物,怪物!她是怪物!她被我的傀儡丝刺穿了,她行动一点也没慢……
“她不怕疼不怕血,她死不了……哈哈哈她死不了。怪物,怪物杀人了!”
这老人因长胡老人的死与雪荔的反杀而近乎疯了,林夜又与他?交战,将他?钉在树上。那老人死前仍在喃喃什?么“怪物”,林夜确保此人死了,才回头看—— 他?看到永生难忘的一幕,看到黑衣少?女是如何面无表情?地?切菜切瓜一样地?杀人。
她脸上、身上被腐肉、尖爪刺拉,她根本不在乎。有傀儡还带着残留的意?识去掐她已经受伤流血的部位,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
只有杀。
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映着山河万川,也映着死尸遍地?。
林夜也不由地?怔在原地?,被这一幕惊吓到。
怪物。
是了。不知痛不怕血,杀人如麻面不改色,不是怪物,又是什?么呢?
——
雪荔杀干净了最后一个?傀儡,才跌跪在林间落叶堆上。
她亦杀累了。
她垂下头跪地?,低下的睫毛上沾着血肉和汗水,眼?角余光看到飞舞的落叶,和不远处面色苍白的少?年公子。
她想:他?应该和世人一样,被她的开杀戒吓到了。他?也怕她。
她其实并不愿动手,多辛苦啊。
可是他?给她买了“香糖果儿”。
她虽然没有吃到嘴里,虽然现在又头晕眼?花恐怕要?饿晕了,她依然因为那包糖果,愿意?开杀戒。
师父说,知恩图报;宋挽风说,白、白……
她不是白眼?狼。
她会救林夜,也会去光州送师父最后一程。她不是白眼?狼。
——
雪荔目光平静地?从林夜面上滑过,重新累得?垂下头。
雪荔贴地?而跪,已经从地?面的震动,感受到了那些黑衣人正在靠近。
黑衣人要?对付小公子,小公子很危险。
所以雪荔说:“走……”
她话没说完,便看到了遍地?飞叶与血尸中,林夜朝她走来。她猜他?是否是要?杀掉自己这个?怪物时,他?穿过遍地?尸血,踩过一个?个?早已腐烂多时的死人,走到了她面前。
他?弯下腰,与她一样跪下。他?没有躲开她的目光,没有避开她的凝视。他?微笑着,目光清明而虔诚,抬臂将她搂抱入怀中。
雪荔怔忡。
月照银河,天地?大寂。
漫天飞叶模糊视野和思绪,弄混现实与想象。而雪荔听到抱她的少?年声音轻柔温暖,像泉水一样缓缓沁入她的五脏六腑:“我们一起?走。你要?我,我也要?你。”
这是顶美?的一幕。
这是顶盛大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