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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赴雪(115)

作者:伊人睽睽
第114章

十五岁的时候,青龙回去凤翔。在?见小姑姑前,她先去见了一些人,一些——曾经背叛她与小姑姑的人。

在?她幼年时,在?她得知药人秘密时,她曾与小姑姑一同求助一些百姓。那些百姓口上同情她,答应她,却出卖她与小姑姑。小姑姑迫留凤翔,青龙远走他乡。十年过去,龙姑娘心中?的故人已死,龙姑娘记得的背叛者,却还有三人活着。

青龙去质问他们,二男一女。

她想听到忏悔。也许在?当?时,只要他们忏悔,她便会停下来。

冬日?霜寒雪凉,风如呼哨。青龙慢慢地走在?雪地中?,她远远地看?到了三个瘦小的身影不安地蜷缩在?一起,低着头商量什?么?。他们时而抬头眺望向青龙走来的方向,面上有些惊慌色。

青龙某一瞬有些恍惚。昔日?对?她来说高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如今羸弱苍老?。他们已经半截身入土,而青龙正值年少。她毫不怀疑,自?己轻易可杀掉他们。

三个半百老?人满面风霜如树皮,有两人不敢看?青龙,而为首的一个老?人,却鹰目鹄视,神色锐利气势凶狠,压根不觉得有愧。

三人中?最软弱的妇人面上有冻疮,她低着头颅,干枯的手背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衣角。青龙注意到,冬天?霜冷,这妇人的棉衣破洞落絮,单薄非常。

妇人声如蚊蝇:“那件事,是我们对?不起你。你们当?时只是小孩子,杨太守是大官……我男人说,你们撒谎,父母官是好?人。而且如果真的有药人,只要我们积极配合,大官肯定嘉赏我们……后来,我男人被抓走,我两个孩子被抓走,他们不要我,说我撑不了多久……”

妇人连泪水都看?着十分粗笨:“我才晓得,你们没?说谎。我们也得到报应了。你如果要我的命,就拿去吧。反正我家中?人都没?了……”

三人中?的中?年男人发现青龙的目光落到自?己面上,他抬起头,如背词一般,絮絮叨叨:“错了怎样,对?了又怎样?你远走他乡,太守也没?嘉赏我们。我们没?有别的路走,鬼村不出事,出事的就是我们的村子……你要是像我当?年那种处境,你也会选择出卖,我们都一样。”

青龙淡声:“所以,你们不向我认错?”

“那谁向我们认错?”三人中?,目光最凶的老?人受不了一般地开口打断,他愤怒朝前迈一步,好?像这样就足以产生勇气,好?像这样看?起来,错的是青龙,“你逃得倒是快,太守没?抓到你,就拿我们出气,拿我们试药。我们也想出城,也想告官,但是出不去,出去了也没?人理我们。我们明明配合太守,最后倒成?了我们是罪人。没?用在?你身上的手段,用在?我们身上。”

他挽起袖口。

袖子上全是针眼,青青紫紫,腐朽下,隐隐看?到白骨。

老?人破口大骂:“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遭这种罪,都是因为你逃了。如果我们向你道歉,那也应该有人向我们致歉!如果你可以得到公正,我们也应该得到公正!”

剩下的两人低低地哭了起来,狼狈地抹着眼泪。他们伛偻着背,塌着老?腰,残阳在?他们身上拉出岁月残忍的痕迹,那叫“衰老?”。

青龙无?语。

她静静地看?着这三人,知道自?己从他们这里听不到更多的忏悔了。

事后想来,也许从那时开始,青龙便对?人性充满了失望。

好?些人,不配为人。好?些人,不配得救。好?些人,不配活着。

她并不想审判他人,可匕首在?手,失望之心彻骨弥漫。不断的失望如同天?下间的飞雪般,浩浩荡荡,将她埋于其中?。那些风雪,有时候让她怀疑,是她较真之错,还是她生带罪孽。

也许是见过了三人,也许是心中?已经失望,所以后来的那些打击,并没?有摧毁青龙。

后来,小姑姑也背叛了青龙。

青龙回到的凤翔,是一处满城百姓被充作药人的凤翔。这里空气阴郁,不可进出,人人麻木而惶恐,空气中?的不安分子如星火般,一点便炸。

这里没?有新生,只有死亡。

青龙在?这样的时候回到凤翔,在?这样的时候潜入太守府,见到了小姑姑。

她没?想到小姑姑还活着,正如小姑姑没?料到她还活着。

故人相逢,双方皆有些惊喜。

二人各自?说如今的生活,惊喜连连之余,话题不觉转到了小姑姑的如今。小姑姑既有些尴尬,又有些习以为常:“……你当?年走后,我本来也要被送进牢里当?药人。是杨府小少爷救了我,小少爷和其他人不同,他把我带到身边,让我做侍女。”

小姑姑面颊上有些羞涩的红晕:“后来……我就嫁给了他。”

青龙道:“你不是嫁给他,你只是做人妾室。”

小姑姑脸色苍白一瞬,又有些不能理解地抬头:“……我这样的出身,还能奢求什?么??龙儿,你回来做什?么??这里已经关不住你了,你本事大,还是快走吧……”

青龙:“你和我一起走吗?”

小姑姑:“我有丈夫了……”

青龙很平静:“你丈夫的爹,当?年手刃养大你的叔叔伯伯、婶婶姨姨。你丈夫出身富贵,但围着他,全是生死难求的药人。这些年,凤翔城中?……”

小姑姑脸色惨白:“他不知情。太守做的事,和他无?关。龙儿,你别动他。”

青龙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妇。

她有些不认识记忆中的小姑姑。

她想到了幼年时的日出日落,两个孩子东躲西?藏,大人们讲故事,建鬼村。小姑姑在?深夜与她一起闯入地牢……她们曾经坚不可摧,曾经做过那么多胆大妄为、足以掉脑袋的事。

如今她看?到的小姑姑纤薄柔弱,风韵楚楚,步履生香。

小姑姑像世间任何?一个妙龄少妇,独独不像曾经的乞儿。

而青龙自?己,又离乞儿生涯,远去了多少呢?

青龙问:“如果我要杀杨家满门?,为叔叔伯伯们报仇,你会帮我吗?如果我要灭门?杨氏,让他无?法再向皇帝提供药人,解救如今凤翔城中?百姓,你会帮我吗?”

小姑姑脸上没?有血色。

她不自?觉地抚摸她的腹部,在?青龙的目光望去时,她又故作自?然地移开手臂,站得僵直。

她不知道如今的青龙武功有多了不得,不知道青龙在?塞外、在?西?域过着怎样的日?子。她不知道青龙只看?着她的动作,便凭借习武人的敏锐,猜出了几分状况。

可惜小姑姑没?有说出来。

青龙也没?有问。

青龙只记得小姑姑很轻的回答:“好?。我帮你。”

那之后,便是再一次的背叛了。

事后想来轻描淡写,事发之时满心无?望。

小姑姑告密,杨家上下狩猎青龙。当?夜街巷中?燃起的火光,追杀人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密如游龙,青龙回首间,不可避免地想到十年前的追杀。

不同的是,十年前,小姑姑拼命为她留一条生路。十年后,最想杀她的,正是小姑姑。

不同的是,青龙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只能远走他乡的幼女了。

当?青龙周身浴血,站在?小姑姑面前时,那夜的小姑姑,何?等恐慌。

躲在?太守儿子杨少爷屋中?的小姑姑怕得打翻了桌上的茶盏,眼神不敢对?上青龙。不知她怕的是青龙身上的血,还是青龙本人。

青龙无?话可说。

她早料到会有背叛,当?背叛真的发生时,麻木好?像成?为了保护色。

青龙只看?小姑姑的眼神,便知道小姑姑是告密者。青龙满腔的问话霎时消弭,她转身朝屋外走,小姑姑鼓起勇气从后阻拦:“龙儿,你要去哪里?他们都在?追杀你啊。”

青龙:“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杨家灭门?。”

小姑姑惶然,想冲上去抱住她拦住她,却又在?少女遍身的血腥刺鼻下,生不出勇气。小姑姑只反复低喃:“别这样,龙儿……忍一忍,就过去了……你不会被做药人,我也不会……我会和少爷说,少爷会保护我们……你若是反抗,还会有更多的药人……”

小姑姑落泪:“那可是陛下、那可是陛下啊……”

在?天?下人眼中?,谁敢反抗宣明帝?

在?寻常百姓眼中?,单单知道试药的对?象是皇帝,便应该感?到荣幸,而不应该是逃避。在?寻常百姓眼中?,皇帝至高无?上,草芥虫豸皆为蝼蚁。

在?天?下眼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

十五岁的青龙,距离而今岁月,时光又走走整整十九年。

十九年后的当?下,凤翔城中?已经没?有了药人,却还有贫民窟。住在?贫民窟的人,都是这些年被淘汰的失败兵人,他们百病缠身,半生不死,每个人的病症不同,需要不同的药物,又找不到可以根治的法子。

“风月阁”中?的杜春娘开店养着他们,他们只能发出一个“杨”字。

这应当?是,养着他们的人,无?论是杜春娘,还是贫民窟中?缠绵病榻的疯女子,都和杨家有千思万虑的关系。

雪花覆盖屋宇,粉雪洁白,夜间至静,每一次呼吸,都足以淹没?于风雪中?。

林夜与雪荔跪在?疯女人榻边,看?到疯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过往旧事如梦魇,磋磨她多年。她日?日?夜夜走不出十九年前的旧事,走不出比十九年前更早的旧事。她后悔迷惘,心痛如绞,她在?回忆往事时,面上浮起病态的酡红色。

她无?意识地喃喃:“忍气吞声就好?了啊……龙儿、小龙儿,莫沾风雪……”

她那无?人打理的指甲,在?雪荔的手臂上划出刺红的血痕。

如雪荔这般高的武功,如今天?下,除非是白离那样的高手,没?有人可以让她受到这样的伤。

但此时此刻,雪荔任由疯女人抓着她手臂,一旁的林夜也静然旁观,不置一词。

林夜的目光时而落到窗外的飞雪上,时而落到床上的女人上,最后,他的目光盈盈如湖,起伏凌乱,落到雪荔苍白的侧脸上。

林夜伸手,轻轻握住雪荔空置于膝盖之上的另一只手。

雪荔恍若未觉。

雪荔俯下脸,将面容凑近床上的女人:“那么?,我是谁呢?”

疯女人觳觫一惊,流连的目光沾着被雪黏住的泪,眷恋地落在?雪荔面颊上。

她仰望着这个在?深夜闯入贫民窟的少女。

她仰望着这个孩子——

妙龄少女,亭亭如竹。杏眼雪肤,脱俗若仙。

少女有一身的好?武艺,一身好?清冷的性子,好?聪慧的头脑,好?、好?……

疯女人的泪水滚落腮上,哽咽得喘不上气。她曾歇斯力竭地哭喊,可她越痛苦,对?方越畅快。她像是被抛却在?时光中?的蝼蚁,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渺小。当?一切静寂下来后,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杜春娘是她当?年的侍女,杨少爷以示宠爱、留在?她身边。杜春娘开着一家酒楼,消息灵敏,知道她牵挂什?么?,便时不时来告诉她一些消息:

玉龙楼主养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被人称为“雪女”。

世人少见雪女,雪女幽秘无?双,与金州太守的儿子风师齐名。风师是江湖中?了不起的人物,想来雪女也不差。

世人都说,雪女是个“怪物”。

雪女是个怪物啊……

疯女人艰难地从病榻上探出手,想要抚摸靠近,又畏惧岁月风霜:“你是、你是……”

和亲团居住的府邸中?,讲述一段往事的过程中?,飞雪弥漫,春君和亲和图的人战得不可开交。而在?阿曾等人沉迷于十九年前一段冤案的故事中?时,春君凌空飞起。

他的长鞭,乘人不备,终于杀掉了被绑在?院中?水井边的刘明回。

下雪之夜,没?有人给刘明回穿戴厚裘。这个人早就冻得脸色青紫,当?长鞭袭喉时,刘明回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恍惚的、解脱的笑容。

他死了。

他得到了解脱。

可这世上,没?有得到解脱的人,还多的是——

“哗!”

“咣!”

“春君大人!”

和亲团中?原本已经放下的武器,重新指向春君。

阿曾为首,侍卫们相辅。得到消息的孔老?六等江湖人在?天?亮时就来了府邸,亦想知道当?年那桩旧闻,和如今“兵人计划”的关系。春君偷袭杀人时,连孔老?六这些江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更罔论他人。

事发之时,只有不会武的李微言,慢吞吞撩眼皮,瞥一眼被人敌视的春君。

窦燕惨白着脸,确认那刘明回已经死了后,茫然地看?向阿曾。

愤怒到极致,阿曾已经麻木。阿曾手中?的剑指着春君,冷冷道:“刘明回是我们找到的、可以指认宣明帝不仁的证据,你为何?杀了他?”

春君淡漠。

他一直藏在?斗篷下,对如今四?面八方的卫士相逼,浑不在?意:“指认?无?人能指认陛下。”

阿曾惊怒:“你——!”

连续两天?的相斗,他以为春君和和亲团站在?同一边,不然不必来告诉他们这桩旧事。可如今看?来—— 春君道:“只要宣明帝活着,便没?有人可以指摘皇帝的不是。你我不行,‘秦月夜’不行,包括你们试图联络的关中?张氏,也不行。”

阿曾握剑手稳重,手中?剑却颤了一下。

春君面不改色朝前走,迎视着阿曾目光:“楼主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宣明帝身边。楼主用了很大精力,才得到宣明帝的信任。这样好?的机会,你们当?真要放过?”

阿曾冷然:“你们和宣明帝、和霍丘国,分明是一丘之貉……”

“那又怎样?”春君淡漠,“只要你们可以达成?最终的目的,不就可以了吗?若非我们楼主,宣明帝这些年想造出来的兵人,会更多。我们楼主成?立杀手楼,杀世间穷凶极恶之辈,把这些人变成?宣明帝想要的兵人。”

“只要宣明帝活着,那宣明帝不是要药人,就是要兵人。而他得到了南周小公子的存在?消息,他对?得到药人这件事,便没?那么?急迫了。他便想要兵人,而只要他想要,世间大大有的是人愿意为他去做,”春君冷冷道,“我们只不过做了这个中?间人,我们控制了大批有可能发生的更多杀戮。我们救了很多人,你们不应当?视‘秦月夜’为恶。”

阿曾冷然:“冠冕堂皇。难道金州乱葬岗中?小芸爹娘难道是穷凶极恶之辈?难道乱葬岗中?钱老?翁那种人买卖的每一具尸首,都是不仁不义之辈?你们确认了?亲自?确认了?可风师似乎不那么?想。”

阿曾的话,让原本已经有些被春君说服的卫士们回神,恍然:是了,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和春君所说的,并非一致。

而侍卫中?的那些曾经的杀手们,则在?努力回想自?己曾经接过的杀人任务:他们杀的每一个人,当?真确认“该杀”?

阿曾厉声:“玉龙楼主不是救世主,春君你也不是,你们凭什?么?定夺他人的生死?!”

春君抬起眼皮。

春君不在?意阿曾,则看?向窦燕。他看?到窦燕眼中?的挣扎之色,迷惘之色。他亦看?到窦燕身后的曾经杀手们,更加进退两难的处境。

春君:“我只是来与你们谈合作。若没?有我们的配合,你们接近不了宣明帝。杨增将军的生死是被宣明帝计划好?的,来自?南周的不管是小公子,还是照夜将军,显然都对?宣明帝有怨有恨。江湖人得知被做成?兵人的真相,只为了满足皇帝侵占他国领土的掠夺心;朝中?人得知兵人与药人,都在?宣明帝的一念之间。他已和霍丘国联手合作,你们与我们合作,又有何?不可?”

阿曾呼吸变重。

他已经在?审问刘明回的过程中?,得知大散关已经被霍丘国和北周联手挖空,下面藏满了兵人。宣明帝把杨增调去凤翔,显然是需要一场战场,既造出大批兵人,也利用战争,杀死那些知情者。

杨增这种什?么?也不知道的倒霉鬼,最适合做一场战争的替罪羊。

大周的两位皇帝,宣明帝与光义帝啊,好?生默契。

夜色太长,生死渺茫,将士们的骨血与抱负,沦为当?权者的私心工具。阿曾朝后退,惨笑:“你不北伐,他不南征,好?一对?堂兄弟,不愧是李家人,李家的皇帝们啊……”

……都要部下先为之耗尽性命,耗尽毕生热血!

阿曾无?力垂下手中?剑,春君静静道:“你们将与我、与玉龙楼主合作。而非风师。”

窦燕眼皮一跳:“楼主……真的复活了?”

李微言低下眼睛笑:“春君的意思,似乎是说,你们要开始清理门?户了。”

春君:“……我会在?凤翔待五日?,我等着你们的回话。”

他说完话,踏上屋檐。有人欲上前阻拦,李微言却抬手,示意放人离开。

雪粒覆在?春君的漆黑斗篷上,他们仰望着屋檐上的黑衣武袍青年,孔老?六禁不住问:“春君大人这样大费周折,到底为的是什?么??”

春君抬眼。

他看?向夜空。

夜雾灰蒙,雪花密密,他看?不到月光。

皓雪之夜,没?有明月。

春君只是望着明月应在?的方向,轻声:“为了……‘秦月夜’不在?此次颠覆中?,被巨洪裹挟淹没?。”

——

金州城中?,太守卸任。

曾经的太守宋琅被戴上枷锁,关入牢车中?,随陆相等朝中?大臣的队伍而走。他将被押送入建业,因叛国之罪,定了秋后问斩。

陆轻眉没?有跟他们一道离开。陆轻眉依然在?金州城中?,焦虑地等着任何?一个来自?北周的消息。

林夜他们深入北周已经月余,他们是成?是败,也就在?数月之间了。南周失去了皇帝,南周的新帝不肯登基,南周风雨飘摇……若北周得势,第一个要灭的,不会是霍丘国,只会是南周。

而被关在?牢车中?的宋琅,忽然抬起了眼皮——他眼睛灰暗,看?着一片飞雪,沾在?了自?己的眼皮上。

——

凤翔城中?“风月阁”外,玉龙走在?雪巷中?。

她在?杀了第一个人后,被吓住的杜春娘,终于吐出了小姑姑躲藏的地方——如今的贫民窟,曾经的“鬼村”。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一个女人疯癫后,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起点。

玉龙走在?长巷中?,她听到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些孩子们追着她。那是失败的兵人,她弃之不用,杜春娘在?宋琅的帮助下,把失败的兵人藏在?凤翔城中?。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知道。

凤翔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因为宣明帝和霍丘国在?凤翔合作,挖空了大散关。大散关下如今是一个人工地窟,藏着密密麻麻的兵人们。

一个本就藏着秘密的凤翔,再多藏几个失败的兵人,想来也无?人觉察。

宋琅爱民如子。

可那又如何?呢?多少旁人眼中?的理所当?然的正义,其实和邪恶差不多。

谁一开始不是为了救人呢,谁在?故事的最终,不是满手鲜血呢?

玉龙已经回头无?望,难道宋琅,可以说问心无?愧吗?

宋琅是否还记得他最初与她相见,劝说她的那些话?

而她是否还愿意回忆,十九年前,她杀尽杨家满门?后,霍丘国的白王从沙漠海中?传来的合作消息?

整整三十年。

在?她不是玉龙、也不是青龙的幼女时期,在?玉龙踏足霍丘国的第一刻,白王的野心便在?日?日?浇灌下茁壮蓬勃。白王有无?上的野心,而玉龙有无?上的失望……

她看?着白王来自?远方的信件,看?着倒在?血泊中?哀求她的小姑姑,看?着小姑姑不肯被她抢走的婴儿襁褓……玉龙看?着白王信件的目光,久久挪不开。

——

贫民窟中?,疯女人的手,落在?雪荔脸颊上。

疯女人眼中?的光在?风烛残年之际快要熄灭,又因为面前少女的存在?,而燃起一些期许。多少年,多少兜兜转转的折磨与寻找、否认。

风呼呼拍窗,雪淋漓生寒。她瘫在?病榻上,每一次辛苦的动作,都如痹症患者那样,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她含着眼泪,又吃力地笑。疯女人眼中?的爱惜渴求与眷恋难堪之色,都化作濛濛烟雾,淹没?雪荔:“我喜欢雪……”

——

牢车车轮滚滚,一重雪花在?宋琅鬓发间,衬得他如同半百老?人。

宋琅想着当?初自?己与玉龙的初遇,自?己一个初入朝堂的无?能书生,在?无?名山间的血泊中?见到那抱着襁褓的少女。

她说,她叫玉龙。回到北周后,她不再是青龙,她的新生,是自?堕的起点。

宋琅也曾试图拯救玉龙,试图改变玉龙所失望的一切。他最终被裹挟其中?,最终因与玉龙走得太近,太过感?同身受,而眼睁睁看?着她步入深渊,神魔难渡。

这个……脏透了的天?地。

当?年,玉龙与他坐在?山洞中?,看?他用羊奶喂养那嚎啕啼哭的婴儿:“如果你经历与我一样的事,如果你有和我一样的遭遇,你可以理解我吗?”

宋琅因她的故事,而茫然无?措。他打起精神:“你杀光了杨家满门?,会被朝廷通缉的。我们一起离开凤翔吧,我不去凤翔当?这个官,你也别再杀人了……我会帮你,我知道你的失落,我会尽力……”

玉龙的目光,落在?怀中?婴儿脸颊上。

露水一样的婴儿,洁净如雪的白眸黑瞳。

玉龙轻声:“我讨厌雪。”

——

玉龙走在?长巷中?,飞雪如烟,笼罩她周身。

她在?这条深黑甬道中?行走,漫无?目的。十九年前,她走过同样的巷子;三十年前,她第一次在?这条巷中?求生。

她能听到叔叔伯伯的哭泣声,能听到凤翔百姓的凄苦求救声,也能听到刀剑刺入杨家人身体中?的沉闷声音,还能听到小姑姑在?耳边的哭叫声:“别带走我的孩子,别带走她……你杀了我吧,你别伤害她……龙儿,龙儿!求求你,你放过我的孩子,你杀掉我好?不好?……”

她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没?有人生来便带罪孽,那她为何?看?不到生途?若斩尽杂芜拔除野草方窥天?光,是否本就生带罪孽?

这个国家,从骨子里烂透了。她努力走到北周宣明帝身边,又听闻南周数十年生计,她更觉得如此。

天?地大雪,雪覆灭万物,只有无?尽的寒冷透人心凉。这一生,她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天?下,她也没?见过。悲怆无?路可退,执念在?岁月中?滋生。她开闸放出洪水,毁灭之心刻入骨髓,杀人时亦杀自?己——  玉龙记得自?己抱着襁褓,在?宋琅的劝说下,前往南宫山,打算亲自?抚养怀中?的孩子。

宋琅:“总要有个名字吧。”

玉龙垂下眼,望着婴儿秀气的面孔、无?忧的笑容、漆黑的眼睛。风雪迷眼,岁月如箭,隔着时光刺她心房。玉龙抱着婴儿走在?十九年前的风霜中?,也走在?十九年后的泄洪中?—— “她是出生在?雪里的孩子。不受期待,不受祝福,一生都会是我的工具,不值一提,不被爱护。

“就叫她……‘雪粒’吧。”

多年后,“秦月夜”整理楼中?人名册时,雪粒被记成?了“雪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