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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赴雪(112)

作者:伊人睽睽
第111章

“他与我的相似,是我身上常年服用?的药物带来的相似感。我是实?验品,他也?是。我是成功的那个实?验品,而?他,是失败了的、被丢在凤翔不要了的实?验品。”

林夜握住她手?指。

青天之下,红日破云。第一缕日光落到二人眼皮上时,两个少年眼睛都?轻轻一瞠。对视间?,他们明白了彼此的思量;杜春娘房中那些书籍。

那些医书,以及那些看上去不正经的绘有图像的话本书籍。

医书中重?要的是各类病症,而?话本中重?要的,是那些先前已引起雪荔怀疑、让雪荔觉得图中男子的身体?与林夜略有不同的图纸。

失败了的兵人,一定会出现种种症状。

杜春娘似乎知?道“兵人”,而?隐瞒了他们。

那么,杜春娘所谓的,“乞儿是我儿子”的这种说法,真实?性有几分,便值得商榷的。

雪荔:“我要回‘风月阁’一趟,我要重?新检查一下那个屋子的线索。”

林夜长长地“嗯”一声,道:“那我就先跟着这个乞儿……咦,乞儿呢?”

林夜睁大眼睛,雪荔随他一道望去。

眼见山坡草木枯黄,清晨的羊群聚拢在一起,被牧羊人挥着树枝驱赶。一片洁白黄白间?,它们像柔软飘逸的云朵。可原先在云朵间?穿梭的乞儿少年,已经不见了踪迹。

这便是失败的兵人吧。

即使失败,他们身上那些迟钝与敏锐共存的感知?,已经刻入了骨血。

日头下,草木微斜,风吹麦浪。林夜有点尴尬,左顾右盼:“这孩子倒很机灵,我都?没听到他逃跑的动静,他人就没了……”

雪荔轻轻地望林夜一眼。

每一次,他的心头血用?掉后,他的身体?状况会极致糟糕一段时间?。而?这一次,他看上去与平常无异,然?而?越是这种无异,越给人一种“回光返照”之感。

连雪荔这样迟缓的人都?能看出来,林夜自己,怎会不知?呢?

但他不肯休养,不能停步,他朝着自己的目标不肯懈怠……雪荔心中生起一些燥意,如?同尖锐的指甲挠着她心脏,窸窸窣窣,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宁静。

这便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想法吗?

她是否……再得不到以前的安静了?

雪荔微出神间?,林夜误以为她不快。他拽着她衣袖轻轻晃了两晃,在雪荔望来时,少年眼中跳跃着清晨薄光,他如?往日一般笑吟吟:“哎呀,不要发愁,这么点儿小事,交给我吧。你回去再查一下‘风月阁’,我重?新拿‘金蝶粉’追一下这个乞儿……咱们晚点时间?汇合。”

雪荔点头。

她再接近正常人,也?要与正常人不同一些。商议之后她转身便要毫不犹豫地离开,袖子却再次被人不轻不重?地拽了拽。

雪荔回头。

林夜手?指绕着她袖口衣带,朝她弯眸:“阿雪,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雪荔停顿一下。

她忽而?倾身,在他诧异之下凑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拽了拽他衣袖,鹦鹉学舌:“阿夜,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少年后颈瞬间?窜上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一样的细密酥麻的触感,绯红涨痛意从心脏处攀爬向四肢骨血。而?不等他稍加品呷,少女已经抽身而?走,如?白鹄一般翻身上树,很快在枝叶摇动间?,失去了踪迹。

林夜摸着自己后颈上出了的一层薄汗,禁不住笑了,喃喃自语:“吓死人了。老子的温柔体?贴,差点要被人比下去了……那怎么行?老子‘川蜀一枝花’,还能输啊?”

他静黑的眸子,落在了漫山羊群上。

他轻轻合上眼,轻快顽劣的神色消失,属于“照夜将军”的沉着稳重?回归。他开始寻思,如?何重?新找到那个乞儿。

——

又到了夜间?,“风月阁”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凤翔不算繁华,到处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在这种死气沉沉中,青楼的营生也?不如?意。雪荔蹲守半夜,发现光顾“风月阁”的人不算多,这让老鸨杜春娘十分清闲。

杜春娘若是清闲了,雪荔如?何再次遛进她的房间??雪荔暂时还不想敲晕她——她身上的真相,分明没有说清楚。早早结仇,绝非稳妥。

于是,雪荔又借了林夜一笔钱——她将林夜送自己的几枚珍珠,去当铺当了些财物。她拿财物去集市上临时抓了一些男子,逼人去青楼。

男人们又惊又喜。

忙活到后半夜,杜春娘终于忙碌起来。整座青楼生意好得不像它平日的样子,一众人困惑间?,雪荔翻窗,重?新踏入了杜春娘的闺房中。

这一次,她有了目标,寻找得便更?为仔细。

她就着灯烛光,翻找那些医书,捕捉医书中的重?要字眼:各类病症,从头痛脑热到心脏抽搐半身麻痹,病症大都?集中于“心脏”。

雪荔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她想到白离给自己体?内种下的最后一味毒,她想到她曾经与林夜一道舞剑,就为了拿到光义帝的血,让神医去查雪荔的血,与光义帝的血,是否有相似处。

不然?,为何他们都会受到魔笛的影响?

心脏、心脏……雪荔想到了林夜告诉自己的,大周南北皇帝嫡系体?内所种之毒“噬心”。

至今,“噬心”都折磨着宣明帝,让宣明帝不得不求医南周,让林夜有了和?亲的机会。

雪荔心脏不受控地抽搐一下。

她心中喃喃:莫非自己体?内常年所种的药,和?“噬心”当真同出一脉?

如?果这乞儿有和?她相似的问题,如?果这乞儿是失败了的兵人……那她便是成功的那个吧?

这些年、这些年……师父与宋挽风,到底将她看做什么呢?

心脏抽搐让少女面无血色,但这症状在这些日子里?,不算稀少。雪荔竟已习惯这番痛意,她将几本记录详实?的医书埋入怀中,打算带上书,回去与林夜一同琢磨。

她也?将那有图纸的话本带了几本。

图纸上的男子,不是林夜那类已经成年的男子的骨骼,而?是还未成年的少年人的骨骼。图纸借成年男子的身体?,绘制少年男子的筋脉图……

这并不是“男女交合”,而?是在“治病”。

如?果这么多图纸、书籍,都?在研讨这些病情?,那便说明,这世上,如?乞儿那类失败的兵人,并不少。杜春娘这样的人,也?许到现在都?还没有解决问题,才会将书放在自己的房间?中,常年钻研……

这些失败了的兵人,是否都?藏在凤翔呢?

“官爷,这边请。”门外女子娇糯妩媚的话语,擦过?门窗。

门窗内的烛火一闪,门外人觉得不对劲,狐疑朝老鸨房舍望来一眼时,门内的雪荔已经扑身而?上,熄了那火。她的影子如?竹条般在门上一掠,瑟瑟然?,萧萧间?,雪荔靠在了门口,躲过?了外面的窥探。

雪荔屏着呼吸。

她又忽而?一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到墙壁,墙壁有凌乱划痕,写在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若非她就这般贴着门窗,她也?发现不了。

雪荔冷静非常,待门外流连的男客与妓子相携离去,她才蹲下身,闭上眼。再次点烛必然?引人注意,雪荔便只在黑暗中,细细摩挲。

凌乱的划痕,横竖撇捺皆不规整,笔迹力道却很重?,像是写字人充满了恨意。

杜春娘对谁充满这么深的恨意呢?

而?这痕迹……

雪荔想到了南宫山上的师父棺椁中,无名女尸发间?藏着的划痕。她也?想到了金州乱葬岗旁,钱翁与霍丘国探子联络时,在树身上刻下的记号;她最后想到明景的话,明景说,那不是西域文字,西域没有文字。

如?果西域没有文字,霍丘国没有文字,那么这些相似的记号,都?是谁发明的?

这些相似的记号,代表着什么意思?

它们一定有规律,一定诉说着她暂时还没明白的涵义。

记下它们,待回去找林夜,她与林夜一同琢磨,一定可以找出这些记号的规律,弄明白记号的涵义。

有了这重?想法,雪荔贴着墙,将杜春娘屋子再游走一遍。她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而?夜色深重?后,天色又转明。天明之前,在杜春娘打着哈欠踏入自己房间?的那一刻,雪荔从窗口跳了出去,轻轻翻身,踩着屋檐瓦砾行走。

清晨凉风,吹拂着少女面颊。

雪荔捧着满怀书籍,装着脑海里?的记号,在凤翔的清晨冽风间?疾行。有鸽子拍翅盘旋,在天穹间?穿越云海,朝雪荔飞去——那是林夜的消息。

雪荔仰头,望着空中零落的几只瘦小的鸽子,追上它们的飞行方?向。

雪荔被鸽子引着路,在凤翔的大街小巷间?穿梭。她前方?路径渐渐出城,渐渐行向荒僻方?向。在城门打开的一刹,雪荔蹑足爬上谯楼,她从楼上朝半昏半明的晨光中跳跃间?,忽然?回了一下头。

身前是半明半暗的晨光,身后是吞噬浑浊的黑夜。

而?在这一瞬间?,雪荔灵敏至极的五感,感觉到逆着清晨的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朝那黑夜中飘了过?去。

片刻的熟悉与凝滞,让雪荔微微失神。

那像一缕风……她尚未感知?清楚,已然?消失。

鸽子在头顶鸣叫,雪荔抿抿唇,祛除自己心中的一抹异常,追着鸽子出城去寻林夜。

——

“那是雪女。”

春君的声音,如?晨风,擦过?玉龙的耳畔。

玉龙闻若未闻。

她和?春君穿着黑色斗篷,日夜赶路,风尘仆仆。清晨的辰光落在凤翔这座古城上,也?落在玉龙身上。春君跟随在后,凝望着自己身前的楼主:斗篷乌黑,长裙净白。

玉龙楼主像一缕不属于尘世的烟尘。

她和?春君在城门开的时候赶到凤翔,而?隔着很远距离,春君还没有感知?到雪荔,玉龙已经发现了那个向城门方?向行来的白衣少女。

玉龙专注地凝望着那个少女。

她看乱发拂过?少女面颊,看少女眼睛如?雾生烟,遍是空茫。她凝望着少女的身形,窥探着少女的神色……而?在雪荔从黑夜中彻底暴露踪迹的时候,玉龙抓过?春君,带着春君,踏入城门口极偏的小道,与雪荔正好擦肩而?过?。

春君:“不与雪女相见吗?”

玉龙:“她已不是我的徒儿。他乡陌客,缘何相见?”

春君又道:“楼主很熟悉这里?的路径。”

玉龙:“自然?。很久以前,我常常在这里?行走。凤翔的每一条街,每一道巷,都?刻在我的记忆中。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座地舆图,想着这里?的每一处楼宇。”

春君:“十九年前?”

玉龙回过?头。

她看到青苔攀爬的街墙,脑海中是这里?曾经溅上的血液;她看到一座新盖商楼拔地而?起,脑海中浮现的是这里?曾有位老年妇人,每日她经过?时,都?笑眯眯和?她打招呼;她看到晨市摊贩充满生机的吆喝声,脑海中却是无数人杂乱的奔跑声、呼救声,再是倒在血泊中、无力抬起的手?腕。

玉龙神色恍惚。

玉龙喃声:“不只是十九年前……不只。”

在春君朝她望来时,玉龙已经重?新转了头。春君追随着玉龙,听到玉龙无悲无喜的声音:“从去年到现在,你足迹踏上南周,又跟随我来到凤翔。一路走来,你看到的已足够多,你觉得,如?今天下,南北两周,是如?何的天下呢?”

春君:“皇帝昏聩自私,朝臣争权夺利。兴亡皆在君臣一念之间?,都?和?天下百姓没什么关系。”

襄州的百姓,金州的百姓,凤翔的百姓……从南到北,本质上,并没什么区别。

但是……春君又道:“襄州的高太守,金州的宋太守,以及蜀地林家?的照夜小将军,都?尽力保全了自己麾下的军民。高太守和?宋太守德行有亏,但对治下百姓,却是无话可贬的。”

玉龙:“那林夜呢?”

春君平铺直叙:“若非北周人士,属下也?十分敬佩照夜将军。若非他百般周旋,金州和?川蜀,没有今日的太平。若昔日杨增将军实?力再弱一些,让照夜将军打穿了凤翔,今日的凤翔,也?许会好很多。”

春君顿一顿:“南周的光义帝不思北伐,偏居一隅,不理会除了建业以外的天下州郡。而?这正给了各地官吏大展身手?的机会。”

玉龙:“说来说去,你觉得如?今的金州,比如?今的凤翔强。”

春君沉默。

玉龙了解他。

春君虽不是她的徒儿,却也?是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比起雪荔的常日孤寂,宋挽风的心机深重?,春君的沉默寡言,多么的正常。

玉龙道:“你觉得我错了吗?”

春君:“属下无权审判楼主。‘秦月夜’是楼主所建,一生一死,皆凭楼主,属下绝无异议。”

玉龙眼皮垂落,阴翳覆于眼下。她的眼睛像雾,渺渺茫茫,即使站在她面前,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玉龙缓缓说:“和?亲团已经到凤翔,凤翔消息却断了许久,在你我离开前,洛阳那方?,并不知?道林夜和?雪荔已单独行动。消息传递不及时,说明凤翔有人已经背叛我们……你去杀掉那背叛者吧。”

春君应是。

春君又问:“那楼主去哪里??”

玉龙抬眸。

日光落在她眼中,她不适地眯了眯眼,躲开那一重?日光。她在黑暗中已经呆了太久,她已经不习惯光明,也?早已不想要什么光明。

如?今她想的——

玉龙轻声:“我去见一见,当年事后的幸存者。”

——

背叛者,是刘明回。

幸存者,是杜春娘。

玉龙此次来凤翔,既为雪荔而?来,也?为当年的幸存与背叛而?来。

她要了结一切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