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冷了?。
雪荔垂下眼,道:“我封印五感吧。”
雪荔跪坐于地,发丝凌乱,白衣浸血。在战场上封印五感,无异于将?白羊送入狼人窝。但凡求生欲强些的人,都不会这么做。然而阿曾再往前,雪荔一掌便逼退他数丈。
跪坐于一地尸体?和兵人中的少女,目光空空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她动?作间,发间一枚簪子落地,栽入她手心。银光熠熠的银簪卧于她掌心,让她想到?某个少年明亮的笑容。
可望而不可即。
伸手而无法触及。
今日?之后……林夜,我们还能见面吗?
发丝如绸如夜,披散在肩头。雪荔用簪子,一一点向五感穴位。
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视觉……天地间最后的色彩,也从?少女眼中消失。她好像回到?很久以前,回到?自己和玉龙、宋挽风住在雪山上的日?子。
如果世间一直那?边简单就好了?。
可如果一直生活在欺骗中,毋宁死。
如今,不过是输给白离,死在宋挽风算计中。他们本就要她死,而阿曾他们,又和她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为她牺牲?她讨厌这个尘世,讨厌这里所有人所有事,她厌烦这些算计。
师父不要她了?吧。
宋挽风也不要她了?吧。
她不会如他们的愿,做兵人之首。她没学好本事,杀不了?白离。她无心诀无效,无法心静如水好让兵人攻击不再加强。既然如此,她什?么都不要了?。
最后一缕风,从?耳边消失。
天地晦暗,光线一点点黯下。
少女蜷缩跪地,如初降凡尘,一点点归于母体?——生命如尘埃般微不足道,但微不足道亦有渴求。
白离的攻击自远而近,他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一振,忽然凌身而来,揪住雪荔空洞的身子便要将?人带走。一道掌风从?后袭来,白离不当一回事,然那?拼命的架势如苍蝇般惹人厌烦,白离不得不回身挡。
少女沉静地跪在血地中。
阿曾长刀颤颤,手指白离。
白离失笑:“这位不知道是谁的谁,能别挡道吗?雪女本就是我们的人,我带她走而已。”
阿曾咬牙:“只要有我在,你别想带走雪荔!”
白离掏耳朵,提醒:“你刚才还在我手下断了?一根肋骨。你打不过我。”
阿曾:“我肋骨多的是,我是打不过你,但我可以拦你一二分。”
白离目覆冷意,将?人上下打量一番,骤然纵步袭去。长风破浪呼啸而至,指虎只催人性命,阿曾弯弓腾空,全身相阻,撞击之下朝后跌。白离手掌落到?雪荔肩头时?,阿曾趔趄着?,再次扑向前。
白离再将?人甩开?。
这一掌,又震碎人一根肋骨。
雪荔安静地跪在地上,封闭五感后,魔笛声变得遥远,断断续续。她依然不适,可她感应不到?外?界。她虚弱疲惫,动?也不动?,不知外?界的大战,不知阿曾为了?阻拦旁人带走她,受了?多重的伤。
她自然也不知——
白离的手又要碰到?她时?,又一道机关,射向了?白离。
白离恼怒回头,看到?出手的人,是一个脸色发白的美艳女子。他认识这女子,不禁诧异:“窦燕?‘秦月夜’的冬君,你怎么——”
怎么真帮着?和亲团?
窦燕心中挣扎何其剧烈,她根本不想管。可是看到?阿曾爬不起来,看到?雪荔动?也不动?,她双目发热,反应过来时?,手中的机关箭,已经射出了?一箭—— 和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白虎”对?敌,这远超乎窦燕的本事。
但是窦燕战战兢兢间,慢悠悠笑:“手不听话啊,对?不起了?白虎大人,雪女不能给你。”
白离:“要知道,你拦不住我。”
孔老六打斗间,喘气着?冲过来从?地上扶起阿曾。阿曾全身剧痛,朝他摆手,脸色焦急地朝向这边。孔老六知道那?人的意思,咬牙上前,站到?窦燕身旁:“老子不知道你是谁,但老子承小公子的情,小公子说老子的朋友,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想带走那?小姑娘,除非老子死。”
山崖上,被打得扑倒在灌木丛间的少年粱尘,裂开?嘴朝下,齿缝间尽是血,但他不要命般地大喊:“阿曾,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让我来——白虎是吧?有我在呢,你别想带走我们的雪荔!”
和亲团的人,三?五成组,一组成队,轮次阻挡兵人。他们和江湖人分批次成列成队,精疲力尽之余,看到?雪荔被困、无声无息,和亲团中属于林夜的暗卫们不提如何心焦,便是那?些曾隶属“秦月夜”的杀手,都红了?眼。
众人咬紧牙关:他们见不得自己的冬君大人这样被欺负。
即使——冬君大人可能是假的,但雪荔平时?对?他们的照料,却是真的。
雪荔啊,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看起来对?谁都无动?于衷,对?什?么都不在意。她总说自己什?么都不做,但是每一次众人需要她的时?候,她的纤瘦身影,都挡在他们面前。
那?是何其秀美的少女。
以一挡百,挡千。
而今——渐次的,众人裹挟土掺着?泥,互相搀扶着。你倒了,我便起来。我倒了?,你来接手。他们断断续续的,汇成同一个声音:“阿曾郎君,我们也帮着?拦那?个白虎!”
“对?,不能把?雪荔交出去。”
“谁知道他们要对?雪荔要做什?么?”
白离左看看,右看看。他蹙起了?眉,神色渐渐肃然。诚然,在他看来,自己在做对?的事。但是身在南周,对?于这些人来说,他是敌人,他是入侵者,他是恶徒。
可两百年前,白离的先祖,正是死在这片山河间。血债血偿,以牙还牙。
白离缓缓道:“那?就让我试试你们的刀吧——”
青年大步纵飞,阿曾爬起来,胸膛疼痛如破窗,他哑着?声嘶吼:“列阵——”
天地如炉,世人如炭。众人渺小如蝼蚁,蝼蚁又在白离身前挡成一座山,护住那?个往日?总是保护他们的少女。夜风刮得人面冷心寒,一片冷寂间,宋挽风站在战局边缘,站在一古苍树下,仰观斗柄。夜与昼交错,万顷茫然,他观望着?那?一个个站起来的年轻男女。一个个自不量力的人,试图阻拦白离。
“我们”?
谁是“我们”?
一阵罡风夹着?血腥味飘过,“秦月夜”的夏君,站在了?宋挽风身后。
星辰在天,万物浓黑,夏君拔出了?刀柄。
他如一道不引人注意的影子,悄然无声出现于战场。只有宋挽风知道他的存在,只有宋挽风,早早对?他下了?令。
而更远的山岗上,一身黑袍的春君面容掩在斗篷下,分外?模糊。春君站在山巅,看着?宋挽风和雪荔的对?峙。无论这场战争在霍丘军中代表什?么,在春君这里,只代表雪荔和宋挽风的决裂。
玉龙若是知晓,会如何想呢?
春君不参与这场战争,春君静静地看着?他们。
——
卫长吟坐在帐中沉思,哨兵疾奔入帐:“将?军,我们的人没有回来!”
战鼓敲响极重一声,如霹雳般劈来,卫长吟眼皮重重跳。
他思维敏捷,当即掀开?帐篷走向山头,朝下方混战望去。他在敌军中,看到?了?戴着?狻猊面具的将?士身骑白马,鹤氅飘然,直入战场,宛如一道撕破战局的雪亮月光。
林夜为何忽然拼命?
隔着?人海遥遥,下方那?狻猊面具忽而不经意地抬头,朝山巅上望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旁人还没反应,卫长吟先淡声:“中计了?。”
多年沙场生涯,能在此局牵制他的人,已然不多。卫长吟面色如常,心中难免复杂,多看了?那?战场上的小将?军一眼。
身后迷瞪的将?军追到?山崖上,还未向大将?军汇报新军情。他听到?大将?军的喃喃声,气喘吁吁问:“什?么?”
还没弄明白,卫长吟转身重新入帐:“弄清楚凤翔那?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开?新局——”
——
攻凤翔是局,凤翔战局不知结局。上万人埋于山谷,兵连祸结,至今双方都未得到?消息。
军粮在下午时?分到?达,让川蜀军精神松懈半分。之后夜色渐渐深重,大散关迟迟攻打不下,双方皆有些疲态。
李微言来到?战场上,不提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惨烈杀伐是何心态,林夜在研究卫长吟:卫长吟这时?候应该发现凤翔的虚晃一枪是假的了?,派去凤翔的霍丘军至今不归。卫长吟应该意识到?哪里发生了?意外?,卫长吟为何不急?
半夜双方短暂战局放缓,林夜帐中休息中,忽然做噩梦。
他不知道自己在梦些什?么,只光怪陆离万象变化扭曲,他隐隐看到?山雾弥漫,血水如潮。少女坐在一地尸体?中,闭目间,眼中朝下渗着?血。
刀剑向她肩头刺去,少女躲也不躲。
“阿雪……阿雪——”
林夜从?梦中惊醒,全身肌肉痉挛,冷汗淋漓。
林夜靠着?床榻喘气,外?面先有声音:“将?军,世子求见。”
战鼓擂,万马奔。林夜心脏被鼓声敲得一阵阵痛,他伏在榻间煎熬时?,再有声音着?急些:“将?军,敌军从?后方窜来,又开?始进攻了?——”
霍丘军攻势这么猛,越来越剧烈,为什?么?
林夜披衣坐起,脑中几多思量,忽而想起和亲团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回来消息。阿曾、窦燕、粱尘……还有雪荔,已经失联了?整整两日?。以雪荔的武功,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其他人更不应该……
自己派去的孔老六等人,也没有消息。
夜间篝火起,双军对?峙间,林夜望向敌军元帅的帐篷:卫长吟在另一边有布置,那?种布置,让和亲团和孔老六的江湖人全军覆没。
糟了?。
林夜色变。
他忘了?另一处战争了?……卫长吟这么自信,想必另一处战场,己方是失利方。战场消息被阻,是敌人有意为之。卫长吟的布置也许不是粮草,不是凤翔,而是另一处战场。
披着?氅衣急匆匆出帐的林夜,和帐外?迎面而来的李微言打了?个照面。
李微言面色不妥:“雪荔呢?我以为雪荔和你在一起——”
李微言焦躁万分,这许多人中,他最关心的就是雪荔。当初自己杀光义帝,是雪荔救他一命。
到?了?这里,李微言才知道,原来照夜将?军,就是林夜。李微言下午时?便到?达军营,军情紧急,到?处混战,林夜分身乏术,李微言便耐心地等了?一晚上。然而李微言多方打听,确实没在军中见到?雪荔。
包括阿曾他们,全都不在。
李微言正想质问林夜,林夜冰凉的手,猛地握住他。李微言被冻得,颤抖一下,垂眸又掀起眼皮,看向自己面前这个脸色雪白的少年公子。
林夜:“世子,我恐怕有事需要离席,求你……扮演一下‘照夜将?军’。”
李微言挑眉。
林夜:“我扮演小公子这么久,无非是我与小公子年岁相当,身量相当,而世人又不曾见过真正的小公子。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去确认……求小世子帮我一次!”
大恩难言。
少年郎君拱手间,见李微言纹丝不动?,只用晦涩的眼眸上下端详他,似思量他的用意。而此关头,不是互相猜心的时?机,林夜长袍一撩便要下跪。
李微言猛怔,这才肃容俯身:“别拜我,我可不当皇帝,别折我的寿——”
世事淹蹇,身在局中,谁能说得清?
——
夜色越来越深,阿曾、窦燕、孔老六,从?山崖上摔下来的粱尘。
粱尘蒙着?口鼻,到?此时?都坚持不暴露身份,还做着?重新当细作的美梦。可是他们摇摇晃晃,一个个站在雪荔前阻挡,他们身受重伤,无一是白离的对?手。
白离不在意他们,甚至敬重他们。他们不光对?付兵人,还要轮流来拦他。
虫蝇没完没了?,也让人心中厌烦。
白离松动?筋骨,慢条斯理地朝前走。这一刻,他终于看起来像杰出刺客,而不仅仅是一个武功高手:“真是好烦啊。原本不想杀太多人的……”
异族青年弯曲手指,手中指虎闪着?银光。
遥遥的,宋挽风的声音飘入战场:“白离,别玩了?。兵人必须南下,和卫将?军汇合,不然,那?边就该发生错漏了?。你解开?雪荔的穴道吧,兵人需要她。”
阿曾、窦燕、孔老六、粱尘,摇摇晃晃,再一次抬起武器,拦在白离面前。
夜火燃烧,万物扭曲。一切如恶魔入凡尘,跌跌撞撞的兵人和敌我难分的战场,燎向山壁,在山壁上扭出模糊的、错乱的光影。
在一片凌乱中,魔笛声紊乱起伏,虚弱嘶哑。丛丛密林后,霍丘人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明恩,质问明恩,为什?么那?雪女许久不曾再动?作。是否魔笛有误?
躲在树桩最后方的明景,看着?这一切。
必须有一个法子,让这里再乱一场。必须有一场乱,能拖延时?间,保护雪荔,保护阿曾大哥他们。
她眼中倒映着?此间战局,也倒映着?不算久远的日?子以前,扶兰氏被灭国的那?一夜。
到?处是嚣张的霍丘人,到?处是张狂的笑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跪地求饶声和麻木冲驰的敌人,他们奔跑反复,在夜中泼洒下浓墨重彩的一夜。
“轰——”火星高溅,灼痛明景的眼睛。
她看着?尘嚣下,白离步步上前:“别再拦我。”
她看到?百姓们在火中翻滚哭泣:“圣主啊——”
她看到?阿曾撑着?刀柄,浴血强战:“不许碰雪荔!”
她看到?阿爷抱着?无知哭泣的幼童在夜里跌撞,满鬓白发散在风中:“小景快逃,快跑——”
她看到?窦燕朝后退,朝白离喊道:“雪女即使?不醒来,这些兵人也一样杀人。为什?么非要她失控?你们就不能放过她吗——”
她看到?哥哥们倒在战火中,倒在圣主庙前。她看到?自己和亲兵们策马出逃,回头望向身后人影重重和战火缭绕:“圣主啊,为什?么你从?不睁眼——”
圣主啊,为什?么你从?不睁眼?
为什?么你从?不看你的子民一眼。
你若当真庇护天地,你庇护的到?底是杀人恶魔,还是豺狼人间?
迷惘晃神间,明景朝前走。
身边监视她的人已经监视了?两天两夜,心知这位异族小公主的胆小怯懦,也知道卫长吟想收服这个小公主,不让他们碰这个小公主。
他们如今监视那?魔笛,怀疑明恩的魔笛是不是失效了?。没有人注意到?,明景从?身后,木着?眼,白着?脸,走向他们。
天地如炉,世事偃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嗤——”明恩身体?僵硬,持笛的手发抖。长笛铿然从?他手中脱落,他转过半只肩看向身后。笛声骤停,天地间阒寂无比。
星子寥寥点在空中,散于云后。
所有人失神地看着?异族少女,异族少女也失神地抖着?握匕首的手。
明景目光朝前,盯着?明恩的眼睛——
魔笛声停了?,这里就混乱了?。自己入局了?,局势的混乱就能拖延时?间更久了?。
天上银瓶倾倒,星光坠落。地上的凡人,看到?天上的星子,也看到?地上的死人。
明景看到?哥哥不可置信的眼睛,也看到?自己眼中的水如湖婉婉弥漫而上,淹没不远处的白离、阿曾他们的对?峙—— “活下去。但不是像狗一样被打断脊梁地活下去。
“没有你,我也能带扶兰氏走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