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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122)

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第121章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距离曹氏倒台已经半年,江泠也养了半年的伤,能下地走路了,也能上朝处理公务,但是因为当初伤得太严重,总是断断续续地病着,人也比以往瘦了一大圈,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不好看,向官家请旨护送军饷去往西北前,江泠每天都吃很多饭,希望能变回以前的样子。

他以前从来不是个会去在乎外表的人,皮相,躯体,对他而言并不重要,江泠觉得自己病后真的老了很多,他也开始担忧自己年华老去,不复青春,也担心一年不见,叶秋水见了他的模样会嫌弃。

到了营地,他环视四周,未曾看见她的身影,他心里有些着急,军营的将士告诉他,叶秋水不在,同苏大将军去别的地方办事了。

管理辎重的人将货物清点完,几大车的棉衣分发给各个将士,大家围着兵器署制造的新战备观摩,新年将近,冷硬肃杀的军营里终于有了点热闹的气息。

等了一日,叶秋水同苏叙真才策马赶回军营,帐外响起说笑声,“小叶大人回来了!”

女子的声音随后道:“我先去伤病营看看。”

江泠和其他钦差一起去见大将军,几方人客套往来,江泠一直在走神,他的心并不放在这里,早就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好不容易,事情谈完了,江泠出门,犹豫片刻,向一名将士询问叶秋水在哪儿。

对方立刻去寻了,江泠站在营帐里等了片刻,外面响起说话声,“谁找我?”

“不知道,不认识,小叶大人过去了就知道了。”

听到她的声音,江泠心里有些紧张,忐忑,掌心无端生热,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去检查发髻有没有歪,衣领整不整齐。

帘子掀起,日思夜想的人走进来,等真的见到她,一切又不一样了。

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讲起,斟酌到最后,只剩一句“好久不见”。

叶秋水觉得江泠变了,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那种锋利冷硬的气息消散了许多,她进来后观察了几眼,江泠消瘦不少,这一年,他大概又只顾着公务,没照顾身体。

“兄长怎么来这里了?”

叶秋水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走进几步,两人之间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以及争端疏离,突然再见,叶秋水心里诧异大于喜悦,更多的是不自在。

江泠轻声说道:“我是护送军饷的钦差之一。”

“这样。”

叶秋水淡淡应了一声,“待几天?”

“就这两日。”

“哦。”

她点点头,挎着药箱,视线垂着,尽量不去与他对视,“军中给你们安排住处了吗?”

江泠回答:“安排了。”

“嗯,好。”

叶秋水不知道要说什么,没话找话地问:“干娘,敏敏,还有胡娘子她们都还好吧?”

江泠都一一答了,“都好,齐夫人身体康健,储君殿下受人敬仰,铺子里的生意一直很好。”

他说完,营帐内又安静下来。

江泠盯着她,觉得她穿得太少了,双手红通通的,指间好像长了冻疮。

他抬手解开斗篷的系带,想要脱下给她披上。

叶秋水察觉出,连忙摆手道:“我不要!”

她实在有些害怕,怕他又突然说起一些让人伤心的话,怕他靠近。

大概是觉得自己反应太激烈,叶秋水垂下手,说:“我……我不冷,兄长自己穿着吧。”

江泠解开斗篷的手一顿,僵在半空,许久才缓缓放下。

静了片刻,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说:“对了,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点心,果脯。”

江泠回身的动作有些着急,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几个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捧过来,打开,“你尝……”

刚开口,话语顿住,江泠垂着眼眸,嘴角的笑意消散,声音也低下去,“碎了……”

盒子里的点心经不起颠簸,再怎么小心,舟车劳顿许久也会碎成渣,果脯好一些,但是也不大新鲜了。

江泠的神情看上去很难堪,无措,他紧紧握着盒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今年雨雪天多,路途湿润,食物容易受潮,保护得再好也会变质。

叶秋水攥紧了药箱的挎带,“没事,反正我也不喜欢吃这些。”

江泠抬起眼睑,看向她,“不喜欢了?”

“之前总是牙痛。”叶秋水淡声说:“后来就不爱吃了,人的喜好是会变的,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吃甜食。”

江泠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抱歉,我想着你以前很喜欢吃,所以才带了些。”

叶秋水摇了摇头,营帐里又恢复寂静,她站了会儿,觉得实在太难熬了,打算开口说想去伤兵营瞧瞧,好快些逃走,这时,江泠倏然道:“每个月一封的家书,你这半年都不曾写过。”

一开始,他担心叶秋水出了什么事,后来打听一番才知道她和储君一直互通书信,只是没有给他写过而已。

叶秋水有些心虚,低下头,“我忘了。”

她确实忘了,早就不记得这回事,不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什么,那个时候,她一心只想离开,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承诺,也只是随便说出去应付他的话。

“嗯,我知道。”江泠轻声道:“你很忙。”

他看着她,斗篷下的手交握在一起,指节蜷曲,犹豫了许久,说:“你不回去,所以我,我来见……”

话还没有说完,营帐外突然传来说笑声,帘子猛地被掀开,一个穿着轻甲,长发高束的年轻男子闯进,打断了江泠要说的话,人还未至时,声音已经先扬起了,“芃芃,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安静微妙的气氛被打破,叶秋水回过头,薛琅怀里抱着一物,他冲到叶秋水面前停下,不待她说话,直接抬手将怀里的东西绕在她肩颈上,毛茸茸的触感一下子扑到脸颊旁,有些痒,薛琅抬手替她拂开,笑呵呵的。

即将要及冠的少年,肩背挺拔如竹,神采明媚张扬,剑眉星目,光芒耀眼。

叶秋水抬起头,被他方才风风火火突然撞过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摸了摸脖子旁的东西,语气里带着微微的责怪,“什么啊。”

“白狐裘!”

薛琅献宝似的说,眉梢跳了跳:“我前几日刚猎的,一丝杂毛都没有,怎么样,暖和不暖和?”

他外出巡视,追了白狐好几日,猎回来后让人给叶秋水做了件斗篷,狐皮厚实,毛发蓬松,摸着便暖和,薛琅往后退了两步,观察着她的模样,少女容貌清丽,穿上斗篷,狐毛围绕在脸颊旁,衬得她越发动人。

薛琅满意地笑了,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毫不吝啬地说:“真好看,很衬你。”

一旁,江泠看着这个突然闯进的陌生少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不安,焦躁,愤怒,还有几分警惕。

叶秋水推拒道:“太贵重了,我不要。”

“贵重啥贵重,就是给你的,收着!我就乐意送你,我还嫌它配不上呢。”薛琅不准她脱下,抬手拢紧裘衣,“要不是这两年打仗,边境不安稳,白狐也吃不好,不然还可以猎到更大的,多余的毛皮给你做个手笼。”

若是往常,叶秋水会好好欣赏,然后告诉薛琅她很喜欢,但是今日一想到江泠在,她便连笑都笑不出来,嘴角的弧度淡淡的,“多谢。”

薛琅笑了笑,看向一旁,这才发现营帐里竟然还站着一个人,刚才那么久,他竟然都没发现过。

江泠不说话,沉闷的气息萦绕在他周围,他瞳仁漆黑,安静深沉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薛琅吓了一跳,目光警惕如鹰视,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往叶秋水身前挪了一步,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挪到腰间,按住刀柄,“你是谁?”

江泠盯着薛琅,被少年盘问,倒好像他才是那个闯入的人。

叶秋水抬手,碰了碰薛琅的胳膊,“他是……是我兄长。”

薛琅扭过头,“你哥?”

叶秋水点点头,解释,“兄长是这次朝廷派来护送军饷的钦差。”

薛琅恍然大悟,又转回脸,看了男人几眼,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息消散了,薛琅扬唇一笑,熟稔地套近乎,“噢……原来是大舅哥,误会了误会了。”

“薛琅!”叶秋水听了,头皮一跳,怒道:“你不要胡说!”

薛琅嘿嘿一笑。

江泠紧紧攥住手,呼吸一瞬间凝滞,胸腔里被一股无名的气堵满了。

姓薛,看衣服的品级也不低,他猜出,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乃靖阳侯薛琅,储君的堂兄。

为人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很早就在军营历练了。

二人的模样,不像刚认识,有些亲昵,叶秋水还允许他叫自己的小名。

江泠站了片刻,平度心情:“侯爷,久闻大名。”

薛琅点头致意,“江大人,也是久闻大名啊,方才我有些糊涂,还以为是哪个贼人,大人也真是,怎么只站着不说话,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望你海涵。”

江泠目光沉沉,那种冷刻严肃的气质又在他身上蔓延开,他恢复了以往的不苟言笑,眉眼锋利,声音沉静,“无碍。”

薛琅热情熟络,询问起朝中的事情,江泠惜字如金,但都一一答了。

“真没想到,你还有个兄长呢。”薛琅侧目朝叶秋水笑了一下,“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江泠目光移向叶秋水,她眼睫低垂,总是避开他的视线,不爱笑,话也少,薛琅问起,她便回答,“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没提过。”

她尽量不去想起江泠,更不用说在朋友们面前提到与他有关的事。

听到这句话,江泠眸光黯了黯。

恰巧有将士过来叫人,大将军为京师而来的钦差们准备了接风宴,叫他们过去。

叶秋水转身,先一步走出营帐。

薛琅与她并肩而立,他时而低头同她说话,叶秋水轻轻地笑出声,心里的那股别扭的情绪消散不少,自在许多。

江泠默默地走在后面,凝视着二人的背影,薛琅个子高挑,乌发束以红绸带,塞北风大,走出营帐,发丝飞舞,并肩而行的两人,束发的绸带几乎纠缠在一起。

她不肯接他的斗篷,后退,克制而疏离,笑意也是淡淡的,不达眼底,除了对兄长的敬畏外,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绪,江泠从小便知道察言观色,心思敏感,能感受得出,叶秋水面对他的时候,神经一直是紧绷的,直到薛琅出现,这根弦才松开,她也松了口气。

江泠慢吞吞地走着,大病过后,腿脚越发不如从前了,心里犹如浇了一泼冷水,外面风很大,他拢紧了斗篷,沉默地走向设宴的地方。

一抬头,发现叶秋水同薛琅说说笑,走远一大截。

江泠收回目光,心里很闷。

“你兄长话真少。”

薛琅随口道:“冷冰冰的,也不笑。”

叶秋水道:“兄长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他没有别的意思,不是针对你,他对谁都这样。”

“真的吗?”

薛琅挠了挠下巴,感觉那位江大人看着不是很待见自己,虽然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的。”

叶秋水走着走着,突然停住。

方才只顾着逃离,竟然忽略了江泠的腿疾。

她回过头,正正与江泠撞上视线,他一直在注视她,目光晦暗幽深,里面好像蕴藏着许多情绪,凝结在一起,黑沉沉的,如大雨即将来临前的天幕,她愣了愣,下一刻,江泠垂下眼眸,大雪天里,他的腿疾很容易发作,行动没那么自如,走得很慢。

叶秋水回过神,跑过去,“兄长。”

江泠看向她,沉默不语。

“怎么了?”

薛琅不明所以地问。

叶秋水说:“我兄长腿脚有些不便。”

“哦,那我们走慢点。”

叶秋水仰起头,“没事,薛琅,你先过去吧,你有军职在身,还没有去见过其他钦差,这样不好,你早点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薛琅这几日一直在外巡视,回来后第一时间也是抱着白狐裘找她,怕是还没有来得及同钦差们见面,等他姗姗来迟,说不定会被人诟病,说他傲慢无礼。

薛琅一听,觉得有道理,“那我先过去了。”

“好。”

薛琅同江泠颔首示意,先一步离开。

从方才说话的地方走到主帐有些远,寂静无声,只余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清响。

江泠走路不平,踩到雪里的树枝,脚下一滑,叶秋水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手抱着他的胳膊,感受到骨头的硬。

江泠真的很瘦,以前,她觉得他很高大,宽阔的肩像是一叶安稳的舟,她趴在上面,永远不用担心会摔下。

此刻,竟觉得他的身形有些佝偻,叶秋水摸了摸他的脉,抬眸,“你病了?”

江泠说:“只是着了些风寒,不碍事。”

风一吹,他咳嗽两声,眼尾都呛红了。

叶秋水皱了皱眉,说:“西北天寒,兄长不应该来。”

气候寒冷的时候,他的腿疾容易复发,旧伤钝痛,知觉消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

“你身体不好,还长途跋涉,从京师到西北,路程遥远,普通人都不一定受得了,路上生个病也没个大夫医治,年关的时候,这里一直在下雪,道路结冰,很容易滑倒。”

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叶秋水不敢松手,只能搀扶住他的手臂。

江泠咳了几声,牵扯到太多旧伤,哪哪都很痛,听到她责备的话语,江泠低着头,轻声道:“对不起,麻烦你了。”

叶秋水语塞,沉吟半刻,“你早些回去吧,下次别来了,舟车劳顿,官家通情达理,不会逼着非要你当这个钦差。”

她也是想不通,江泠为什么会过来,他升任工部侍郎,不应该很忙吗?朝中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会派他来护送军饷。

江泠脚下停住,掀起眸子,望着她,眼中光芒暗淡,忧伤,“你先前答应过我,最多一年就会回来,可是你没有,你也不给我写信,我知道你很忙,忙到忘了,我就是……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但是她好像并不想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