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试很快就到了,江晖去了贡院,工部的同僚们后知后觉地问起江泠,他是不是有个堂弟,是今年赴京参加省试的贡士之一。
江泠颔首,大家都很惊讶。
同僚们都知道,江泠与亲族决裂,关系不好,没想到还与一个堂弟有联系。
严敬渊问起,点点头,说:“有个兄弟也好,以后能互相关照。”
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了,严敬渊一直觉得,江泠应该多交交朋友,虽然严尚书认为,年轻人理应沉稳些,他觉得江泠遇事永远处变不惊,这很好,但是有时候也不免觉得他太过冷淡,少年时便阴沉寡言,长大更是严肃,一点同龄人该有的开朗、生机都没有,这让严尚书有些忧愁。
同僚里,也有没成过婚的,知道他有个妹妹,没事便打听一下,希望江泠能帮忙牵线。
也有人避之不及,江泠这种类型的大舅子,看着便难对付。
前朝,宰相势力壮大,后宫中也是曹贵妃独揽大权,皇后家世普通,再加上没有子嗣,如今的地位是越来越形同虚设了,后妃们每日战战兢兢,尤其是同样有一名皇子的妃嫔,每日将孩子拘在宫殿中,生怕出去会惹曹贵妃的晦气。
严敬渊与宰相不和,连带着他的门生在朝中也被挤兑。
一日,曹贵妃的儿子偶感风寒,叶秋水奉命前去为他诊治,然而,贵妃不知为何突然找她的麻烦,故意声称叶秋水为皇子诊治时不够用心,姿态敷衍,罚她在殿外跪两个时辰。
叶秋水自从在太医署当值后,就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罚过,娘娘们为人亲和,最多是责难两句,绝不会罚跪,或是打板子。
叶秋水不敢忤逆贵妃,只能在初春的料峭东风里跪在殿前思过。
这是个摧磨人心的法子,石砖粗硬,冰凉,隔着几层衣袍,寒意刺入骨髓,叶秋水直挺挺跪着,腰稍微弯一些,老嬷嬷就会责问她是不是心中不服,再以对贵妃不敬为由,罚她多跪半个时辰。
叶秋水咬着牙,忍着疼痛,挺直脊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几个时辰过去了,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同贵妃请完罪,一瘸一拐地出去。
吴院判见到她这样,叹了叹气,让小宫女扶她到边上坐一会儿,用药膏上药。
宜阳听说叶秋水被罚了,气得砸了东西,要进宫找曹贵妃理论,被叶秋水拦下。
“贵妃势大,你别去找她麻烦。”
宜阳怒道:“谁找她麻烦了,难道不是她先找咱们麻烦的?你在宫里,得罪过她?”
叶秋水摇摇头,“我一直谨言慎行,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得罪过贵妃娘娘。”
宜阳秀眉微蹙,沉思片刻,说:“据我推测,前几日,严尚书上书请立二皇子为太子,而贵妃的孩子排行第三,她知道后当然不乐意了,她身在后宫,管不到前朝之事,可是你和江泠关系亲近,他又是严尚书的学生,贵妃自然要找机会磋磨磋磨你。”
叶秋水心下了然,“原来是这样。”
宜阳眉眼肃穆,沉声道:“你毕竟是宫中女官,她没有资格处置你,不能要你的命,但是会找些小麻烦,你小心些吧,下次她找你,你就装病好了,如今宰相势力那么大,官家一直昏迷不醒,我母亲也没有办法,有什么事,不一定能帮到你。”
“我知道。”
宜阳毕竟是长公主的女儿,长公主现在的处境都很不好,更何况是宜阳,她不能轻举妄动,不然会连累一家人,虽然方才冲动地想要去找贵妃理论,但此刻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还是太气性了。
叶秋水偏过头,一旁的宜阳神情严肃,眉头紧锁,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沉沉,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看着还挺有气势,不禁笑道:“敏敏,你现在懂得真多,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宜阳眼睛一亮,“哪里不一样了?”
“唔……变稳重了。”
宜阳眼睛微微瞪大,接着抬起手,捂住嘴,笑得肩膀都在抖,那股骄纵气又显露出来。
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后,宜阳挺直了身子,咳了两声,神情也收敛几分,“书上说,成大事的人都是沉稳,临危不乱的,所以我决定了,从今日开始,我就要做个冷酷的人。”
她沉着脸,声音也故意压低几分,不觉得沉稳,倒觉得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叶秋水噗嗤笑出声,宜阳一下子就憋不住了,跺跺脚,“哎呀,你不要笑!我认真的!”
“好好好。”
叶秋水笑着点头,“知道啦知道啦,我们敏敏是要做大事的人。”
宜阳下巴上扬了几分,正经了没多久,又往后一躺,四肢大张,随心所欲地躺在榻上,叹气,“哎,可是书真的好难背,想要成为厉害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要看许多书,行万里路,要知道民间疾苦,民生,朝政……”
每次想肆无忌惮玩乐,想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的时候,就会想起那日在京郊,看到一群自边境逃难而来,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的难民,宜阳咬咬牙,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坚持。
她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想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郡主。
“对了,还没有问过你。”
宜阳坐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叶秋水,“你和……怎么样啦?”
这些天她太忙了,还没有问过叶秋水,现下是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叶秋水的神情便变了,她垂下头,视线落下,低声道:“没怎么样,我搞砸了。”
“搞砸了?”
宜阳不解地重复,意识到什么,惊讶道:“你……你直接和他说啦?”
叶秋水点点头。
“算是我有些冲动吧,我不喜欢将事情憋在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叶秋水语气淡淡,缓缓说道:“兄长他……很生气,训斥了我,敏敏……现在想,我,我好像真的做错了。”
说到最后一句,叶秋水哽咽了一声,上元夜的情形又浮现在脑海中,眼前是江泠那张愠怒到极点的脸,她心里又难过又委屈,断断续续道:
“我……我不该同他说那些话,兄长如今好像根本就不想看见我。”
压抑多日的情绪如同划开了一道口子,霎时迸发出来,怎么都止不住,她知道江泠为什么生气,从小到大,他一直照顾她,对叶秋水而言,江泠如兄如师如父,她的那些心思,要是说出去很登不上台面,同乱。伦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江泠拒绝她后,叶秋水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懊恼、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彻底完了。
江泠对她避之不及,连家都不愿意回,他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叶秋水如今待在那个家中,每天都很煎熬。
他不想再看见她,怕是都开始后悔认她这个妹妹,叶秋水不傻,她察觉得到江泠在避嫌,尽管表面上还是兄妹,可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又还能再维持多久呢。
宜阳看着她哭,心里也难受,她揽住叶秋水的肩膀,低声问道:“江嘉玉骂你了?有没有打你?”
叶秋水摇头,“他不会打我,只是不理我了。”
宜阳抱住她,让她靠着自己,叶秋水心里委屈,趴在宜阳的肩膀上默默流泪。
她就江泠一个亲人,她只有这一个哥哥,如果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她可以将一切心意都埋藏,扮演好妹妹的角色。
——
叶秋水在长公主府呆了许久,天黑了才回去。
膝盖上都是淤青,还有冻伤,用热水敷了许久才能灵活动弹,淤青有些深,透着紫红色,要瘸好几日。
江晖住在贡院,江泠又鲜少回家,院里冷冷清清的,叶秋水揉了揉腿,头有些昏,想来是白天吹久了寒风,有些头疼,她赶紧洗漱后上榻,闭眼休息。
睡着了后,膝盖也一抽一抽地疼,叶秋水皱着眉,梦里也很不舒服。
江泠是在深夜回来的,听人说起白日的事情,他才知道叶秋水被贵妃责罚,在寒凉的东风里跪了两个时辰。
江泠急忙穿过弄堂,叶秋水已经歇下了,屋中漆黑,下人说,她有些受寒,睡前喝了姜茶发汗。
江泠轻轻推开门,黑暗中,叶秋水孤零零地躺在榻上,蜷缩成小小一团。
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浅浅的涩意划过胸口,江泠动作倾缓,慢慢走近。
叶秋水闭着眼,寂静的夜里,可以听到她绵长清浅的呼吸声。
双腿已经上过药了,就是肿,麻,江泠在榻边坐下,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烧。
他问过下人,腿伤也不严重,需要养两天,大夫说,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只要好好休养,以后依旧能蹦蹦跳跳,不用担心。
江泠松了一口气。
不会有病根,身体康健就好。
他坐在榻边,想了许久的事情,其实本来,江晖同他说起那件事的时候,江泠还在犹豫,如今却是不得不作出决定。
江泠自知,自己古板无趣,也总是得罪人,严尚书同宰相斗得激烈,而他作为严敬渊的学生,贵妃不敢越权将他怎么样,但会对付他身边的人来警告他。
叶秋水就是那个被贵妃盯上的靶子,江泠无亲无故,是个孤臣,他没有别的亲族,不受胁迫,可是他还有芃芃,江泠不希望她再受到伤害。
严敬渊与宰相势如水火,江泠迟早要被牵扯进这些争斗中。
今日之事,是贵妃对他的警告,前不久,宰相起了招揽之意,希望江泠可以为他们所用。
官家重病,曹氏一族门生无数,而皇子年幼,满朝上下,俱是曹氏一党,江泠既然不愿服从,那也只能等着被拔除。
他没想到,他们会先对叶秋水动手,要他服软。
“我有些后悔,带你来京师。”
寂静中,江泠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如果她留在曲州,可以好好的,衣食无忧。
——
不久后,省试结束,臭烘烘的江晖出来后一身潦草,人也憔悴许多。
省试时间长,贡士又不能随便离开,数日的吃喝拉撒都得在那一小间号舍里解决,一出门,他先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叶秋水先看到他,上前,“五哥,这里!”
江晖欣喜地跑上前,等到了她身旁,又突然往后退了两步,他忘了,自己在贡院待了这么多日,身上肯定很臭,怕凑近了,自己臭烘烘地会熏到她。
叶秋水问:“这几日在贡院是不是没吃好?”
江晖忙点头,和她抱怨起贡院的伙食有多差,夜里,他旁边号子里的贡士打呼像水牛,他几天都没睡好。
叶秋水笑了笑,说:“家中早就备好五哥喜欢吃的饭菜了。”
江晖心里美滋滋的,忸怩地说:“叶妹妹你对我真好。”
一到家,看到桌上摆着的佳肴,两眼瞬间发光。
江泠回来了,询问起这次省试的题目,江晖一边答,一边往嘴里塞东西。
“嗯,还好,曹氏门生喜欢辞藻华美的文章,你只要不在答卷上说些得罪曹氏的话,一般不会被黜落。”
江晖一听,放心了,嘿嘿一笑。
恰好省试结束后也是休沐日,江晖吃饭时忽然提议,说:“明日我们一起出去踏青呗,来京师这么多日了,我还没好好逛逛,正好也是休沐日。”
叶秋水不答,她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但是又怕自己开口,江泠知道她也在,就不愿意去了。
江晖扭过头,看向江泠,挤眉弄眼,目光满是暗示。
江泠面色平静,许久,他才道:“嗯,可以,我不知道京畿附近哪里景色优美,你可以问问明渟。”
江晖疑道:“谁?”
叶秋水诧异江泠竟然会提到她,磕绊地回答,“是、是我,五哥,‘明渟’是我的字。”
“噢……”
江晖恍然大悟,接着又奇怪起来,他记得三哥以前都会亲昵地叫叶秋水芃芃,唤她的时候神情也都是极柔和的,如今怎么改了,听着倒像是生疏了不少。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江晖笑盈盈看向叶秋水,期待地问:
“那叶妹妹一起去?难得咱们都有空闲,出去玩玩嘛。”
叶秋水犹豫许久,偷偷看一眼江泠,见他没有不喜的神色,才点点头。
入春后,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的好时间,柳条抽新,山林间绿意盎然,芳园有许多花都开了,叶秋水带他们去芳园逛了一圈,全程,江泠都没有说过话,他只是默默地跟在最后面。
江晖看到再往西一片有跑马场,他跃跃欲试,想骑马,叶秋水说,过了草场,下坡的时候能看到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岸边,有几只牛羊涉水吃草,放牧的孩童有时会坐在树下睡觉,或是摸田螺。
江晖一听,更加新奇,提议一起骑马去看湖。
叶秋水看向江泠。
他神色淡淡,说:“我不去了,我回园子里等你们,我想坐会儿。”
江晖象征性地劝说几句,江泠一直拒绝,他看似懊恼地叹了声气,“哎,那我也不去了。”
“你初来乍到,想玩便玩。”
江晖接着说:“可是我不太认路,我怕找不到你们到时候。”
话都这么说了,叶秋水只好道:“我和五哥一起去吧,我认路,我带你去看湖。”
江晖笑着说:“好啊好啊,还是叶妹妹心善。”
“那三哥,你去看会儿花,喝会儿茶,我们玩累了就去找你。”
江泠点点头。
两个人骑马,并肩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林子里了。
江泠独自走回园子,芳园内花团锦簇,但他了无兴致。
一个时辰后,他们回来了,老远就听到说笑声。
叶秋水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这么痛快了,她和江晖沿着湖岸比试了两次,江晖骑术比不过她,叶秋水得意地说:“五哥,愿赌服输,你答应我的事情可不能反悔!记得帮我算半个月的账!”
“绝不会,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谁叫我技不如人呢。”
江晖的语气看似懊悔自己怎么输了,实际上隐隐透着喜悦,觉得自己与叶妹妹的关系终于更亲近了些。
别说帮她算半个月的账了,就是算一辈子,也在所不辞。
江泠看到二人回来,站起身。
“玩够了?”
他问道。
江晖讲起湖边的景致,说他们比赛骑马,谁先绕完两圈,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江晖输了,要给叶秋水当半个月的算房先生。
回城的路上,二人骑马,并辔说笑,江泠坐着马车,膝上放着一本书,听到外面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他一直在走神,书摊开后,这么长的路,竟然一次都没翻页过。
回到城中,江晖说想看看御前街,叶秋水说可以,她知道许多有名的铺子,可以带他去看,而这时,江泠却突然说:“我想起来衙司还有些事情要做,我先走了,你们玩。”
很突兀的一句话,叶秋水愣愣地抬起头,江晖倒是笑着摆手,“哦,好好好,那三哥你去吧。”
叶秋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怔愣的一瞬,江泠已经转身离开了,身旁的江晖问道:“对了,叶妹妹,你刚刚说哪里好玩来着?”
叶秋水和江泠进了一间铺子,刚要开口介绍,话语突然顿住,她眸光颤了颤,吸了一口气,说:“抱歉,五哥,我也想起来,铺子里还有些账目没算清,我下次再带你逛逛行不行,我刚才说的铺子是醉春风,是一家酒楼,他家的酱肘子最是一绝,你去试试吧,我有些急事,抱歉,我先走了。”
“诶,叶妹妹……”
江晖伸手,想要拉住她,但叶秋水似乎很着急,一开始步伐只是有些快,后来则跑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江晖张望着,探头,大声道:“你慢些!”
叶秋水转眼消失在街市尽头。
她大步穿过人群,心情焦急,还有些失落。
她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发现江泠一直在给她和江晖制造独处的机会,明明是他提议,要她同行,她还高兴了一下,原来其实别有用心,他根本不是想和她一起出门,是想将她推给别人。
叶秋水心中难以置信,她一路跑回家,果不其然,在家中看到江泠的身影。
他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神情是一闪而过的错愕,“你……”
叶秋水冲上前,喘着气,尽力平复心情,问道:“哥哥不是说衙司有事么?怎么会在家中。”
江泠回过神,道:“半路突然想起,是我记错了。”
叶秋水讥讽地笑,“是记错了,还是故意的?”
江泠眉心一跳,没有回答。
她走上前,一直走到他面前停下,仰起头,“你是在撮合我和江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