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我负了它,哪里轮着我心存芥蒂。” 孙悟空负手低头,语气沉沉,“老金星你还记得我官封弼马温的时候闹事么?”
“记得记得。”
“我在菩提祖师那里拼命修道,只为了早日出人头地,好能遮护花果山的猴儿们。好不容易上了天庭,却因为没有根脚,只被分配做一个弼马温。为什么要闹?因为我不甘心。我辛苦修来一身本事,比起那些神仙亲眷都高明,凭什么只有这点功果?没想到,什么弼马温,什么齐天大圣,闹了半天,打根儿上就是占了别家的命!”
李长庚道:“也不能这么说。大圣天资聪颖,道心可用。六耳性情偏激,就算走上这条仙途,也未必有大圣走得远。” 孙悟空讥诮一笑:“走得远?我成了齐天大圣又如何,不也是替别人扛了劫难和黑锅,可见报应真的不爽。”
一触及到这个话题,李长庚立刻不做声了。
孙悟空却说得毫无顾忌:“那一桩事,我只存了一份当日二郎神哀求我替罪的留声,深藏在水帘洞内,原指望哪日万一能用上澄清。没想到居然被六耳找到,反而害了它,唉……”
至此李长庚才彻底明白,为何三官殿反应那么大。这留声若传出去,二郎神可就完全暴露了。所以六耳被当众打死,未必不是护教金刚们存了什么心思。
“我很理解六耳的心情,很理解,真的……” 悟空很少说这么多话,他仰起头颅,双眸中多了些许灵动,似有流光微溢。
“我被迫替二郎神扛下黑锅时,先是郁闷不解,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然后发现根本讲不得道理,便开始愤怒,和六耳一样,恨不得天上天下尽皆打碎,一畅胸中恶气——可惜啊,我大闹天宫,却侥幸没死,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慢慢也就认命了。”
李长庚不知道他那句“可惜”,到底是可惜谁。
“这点破事,我在五行山下花了五百年,总算琢磨明白了——这天道啊,无非就是替来换去,演来装去。我偷了它的命,别人又拿我的命去演,说不上哪边更荒唐。那篇揭帖说得也没错:我俩真的是一体两心,它是被镇前愤怒的我,我是死心后苟活的它。”
金凤背上,唯有呼呼的罡风吹过,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李长庚张张嘴,浊念元婴捅了他一下,让他问问大闹天宫是否如推测的那样,却被正念元婴一个电炮打翻在地,挣扎几下,终究没发出声音来。孙悟空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嘴角微翘:
“我观金星老儿你宝光冲和、仙息浓郁,怕是快证金仙了吧?怎么还关心这些闲事?”
李长庚一摆拂尘,脸上的感慨缓缓褪去,变得宝相庄严:“此事与我实无干系,今日偶然谈起而已。我是怕大圣不明其中因果,以致日后道心有妨碍。” 孙悟空哈哈大笑起来:“金星老儿,你若证不到金仙,就算知道真相,有害无益;等你证了金仙,言出法随,真不真相的也就不甚紧要了——你说你忙活个什么劲儿?”
李长庚“呃”了一声。悟空道:“你如此做派,想必还没修到太上忘情的境界吧?我教你个乖:超脱因果,不是不沾因果;太上忘情,不是无情无欲。”
李长庚一怔,这和自己想的好像有点差异,连忙请教。孙悟空却无意讲解,只是摆了摆手:“莫问莫问,还得你自家领悟才好。不要像我一样,太早想透这个道理,却比渡劫还痛苦哩。”
他言讫大笑起来,笑声直冲九霄云外,大而刺耳,比吹过天庭的罡风更加凛冽。
第三十九章
宝幢光王佛撑着无底船徐徐过来,靠近凌云渡。玄奘师徒四人站在渡口,翘首以待。
观音站在半空云头,向下看去。周围那三十几位神祇也各自就位。在更远处的灵山正殿,也已张灯结彩,诸多神佛次第而立。
过去的十几年里,这支取经队伍历经几十场“劫难”,终于顺利抵达了灵山脚下,只差最后一步流程。只要他们登上无底船,渡至彼岸,就算是大功告成。
随着一声清越唳声,一只金凤从天空飞落。李长庚身为取经顾问,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前来观礼。观音见太白金星来了,正要热情地迎过来,后者却淡然一笑,打了一个稽首。观音停住脚步,唇边动了动,只得双手合十,回赠一礼。
“老李啊,护法一路有劳。”
李长庚道:“职责所在,谈何有劳,不过十几天的辛苦而已。倒是大士一路专心护持,最见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