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比那些杀人放火的死刑犯还抬不起头来。
缪妙看着她,心里难说悲喜鄙敬,只是空荡荡的,像刚听说自己肺里长了个死人的瘤子一样空。
“陈曦和林水仙关系怎么样?”缪妙听见自己用专业的态度和专业的声音问。
“不知道,”蔡人美轻声说,“我不喜欢她和那孩子来往。”
缪妙微微挑了一下眉:这你管得住?
“我会装作闲聊跟张淮说‘陈文逸包养了个情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带个孩子,看着比她自己都小不了几岁,也不知道哪来的。那孩子家教很差,陈文逸还为了她腆着脸来要我们孩子的入学名额’……曦曦听多了,自然就开始讨厌那母女俩。最开始那几年陈文逸老带着那女孩,曦曦还会生气……结果有一年突然就好了,回来跟我说什么‘只要她也喜欢什么……什么人,反正是个演电视的明星,以后她俩就是姐妹’,还说那个女孩……林水仙是七月份生日,要是放暑假了,她也想去给林水仙过生日。”
可是那年,林水仙没过生日。
女孩把巨大的行李箱戳在旁边,一下一下地踩着水:“那年其实我记得你说要来,但是像你那样过生日要花好多钱,我不敢提。我本来想问问……能不能请你来吃蛋糕?或者如果你没时间,我给你闪送一块也行……可惜后来那个蛋糕不能吃了,都赖他。
“那天我妈不在,回老家了。他告诉我‘你姥爷一早没了,她去奔丧了’。我当时好惊喜啊……你能想象吗?比遇到秦老师还高兴,我觉得悬在脖子上的铡刀没了,天都晴了。我再也不用在过年的时候拼命擦地干活,生怕一不小心被送回去了。我的噩梦醒了,我想,这肯定是老天爷给我的礼物。”
她说着说着,扭过头,对行李箱很甜蜜地笑了:“不过没能请你吃蛋糕,我总觉得欠了你点什么,所以其实第二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本来是想把之前没舍得给你的那个‘吧唧’送你的。可是你们居然点了酒,他不能喝酒的,一喝酒就不正常,粘人粘得厉害,一直拖着我,‘吧唧’都被他拽掉刮花了,我看你捡起来的时候也好心疼它,是吧?”
她膝头的书包上挂了个很旧的徽章,图案刮花了一点,被人很均匀地在上面涂了一层透明的指甲油。
她捏起徽章,仔细看了看:“你保护得好仔细啊,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行李箱静静的,不回答她。
夕阳也静静的,照着静谧荒凉的水坑,水里有女孩的倒影。料峭的春风扫过水面,吹得倒影微微晃动,比别处更阴冷一些。
看了一眼表,她轻轻地抱怨道:“好慢啊。”
缪小蛙坐立不安地竖着耳朵,搜集着周围的声音。
“林红霞父亲X9夏天死了,之后她把她母亲送到了乡下的养老院,没半年也跟着走了。”
“所以林水仙没有别的亲属了?”
“林红霞是出门打工,大着肚子回来的,现在也没人知道这孩子生父是谁……近亲好像还有个舅舅,是个赌棍,林红霞接走林水仙以后不给钱了,他没几个月就犯事进去了。老家的远亲都太远了,林红霞父母觉得女儿丢人现眼,十七八年都不让她回家了。”
“朋友呢?其他紧急联系人呢?”
缪小蛙感觉民警们的目光向她射来,连忙低头假装沉迷手机。
“……朋友没有靠谱的,都是这种网友……小孩,隔着屏幕……林水仙Y1年9月休学以后没跟同学老师联系过,年底母女俩就搬到了北仓。产业园那边打辆车过去一百多,手机信号都是外省的,鬼城似的,一层楼连个邻居都没有……她没怎么出过门,偶尔去六院拿抗抑郁药和安眠药,家长不让住院。”
“嘶……这孩子天煞孤星吗?”
“产业园那边的兄弟撬门进去了,说家里打扫得可干净了,东西整整齐齐的,大部分日用品都在,除了人,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少了什么。”
“陈文逸那孙子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一问三不知,再问就是‘你们什么意思,怎么还凭空污蔑’,声称自己跟林红霞完全是正常雇佣关系,出于关照员工,可能偶尔趁周末去探望过几次,一只手能数过来,不信查监控,然后就不耐烦地挂电话。”
“查了吗?”
“查了……是真的。Y1年底他们刚搬过去的时候陈文逸去得还算频繁,帮忙搬家吧,Y2年全年,连车库监控再大门口出入口,陈文逸可能也就去了几次……Y1年以前他们在古城,那边本来就乱,而且时间也太久远了……”
缪小蛙愣愣地听着,正好看见群里的“云朵棉花糖”说话。
【云朵棉花糖】:还有一个水鬼部分的描写我也很在意,就是翻“唐果”家的时候,她描述家里有好多东西,但是男人的东西很少,而且都收在很里面的地方。这里很奇怪,我看前面描写,她们应该是跟Z一起生活的吧,写这个是什么意思?
因为知道姐姐不讲究,会翻她东西查她手机,而且密码拦不住,缪小蛙保险起见,把自己两个手机里的群都退了,好友都删干净了,以至于这会儿她想找个人说话都没地方去。她一直忍着不用姐姐的账号说话,此时看见“云朵”一句留言,缪小蛙终于憋不住了。
【黑猫警长】:“唐果”Y1年休学,年底她们就搬到了一个很偏的地方,Z不要她了。
她想象螃蟹——唐果的样子,那应该是个干瘪、蜷缩的女孩,怯怯的,一点也不神气。
唐果小的时候,没有户口,没有姓名。她被寄养在老家,是老家的耻辱,大家都恨不能她不存在,她的生命好像悬在每个月寄来的汇款单上,遥远的妈妈付够了抚养费,她才能继续呼吸,不“被水鬼抓去”。
她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妈妈能把她接走吧?
妈妈是她赖以生存的空气和土壤,又是她遥远而美丽的梦。
十一岁的时候,这个梦想实现了。
有了“正经工作”的妈妈把她接到了一个想都想象不出的大城市,这里的所谓“民工小学”也是她的乐园,生活幸福得不像真的。她必须谨小慎微,唯恐自己出一点差错,唯恐妈妈不那么喜欢她了,把她送回又湿又冷的水坑边……毕竟她感觉得出,妈妈不怎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