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调了,变得像哭声,不过听得是如此清晰,曲唱相随是如此地和拍,宋诚扬的眼睛闭着,那笑容慢慢的更甚,仿佛正和至亲的爱人置身于戏台之下,人群之中,仿佛趁着听戏的功夫和爱呢喃着什么,仿佛在享受着他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这不是奇迹,是回光返照。
左南下抹了把泪,声音高亢了,入调了:
“观孙儿剑对枪各不相让,剑光寒月影闪匹敌相当;喜杨家立新人后继有望,愿孙儿一代更比一代强……”
标准的梆子戏唱腔,悠长而铿锵,左熙颖虽然听了父亲哼哼过几十年,但从没有今天的感受如此凄切,因为那里面带进了一对挚友的生离死别。一声高昂的声音没有继续入调,却让左南下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宋普也感觉到了父亲的手开始僵硬了,开始冰凉了,脉博消失了,左南下轻轻抚过,那双眼睛终于安然地闭上了。宋普大呼着一声“爸”,恸哭地伏在父亲的身上。
曲声停了,司慕贤抹着泪,王华婷和刘翠云相拥而泣,连雷大鹏也傻愣着,没来由地从眼边拭过一滴泪。
只有生老病死的不变轨迹,没有发生都在期待的奇迹,左熙颖拭着眼睛,抽泣着,他看到大限已至的宋叔叔,脸上的笑容像隽刻上去的,宛如生时。
或许,这是一个奇迹。
她泪眼婆娑地回头看单勇时,发现单勇脸上流着两行泪,却没有那么悲切,隐隐地在泪眼还透着喜悦,她马上读懂了,那是对死者含笑而逝的喜悦。她起身,像无意识地和他站在一起,伏在他的肩头,尽情地流着泪,那泪流得如此淋漓,即便是悲伤中也带着心里几分快意。
是日,腊月二十九,潞院比校史还年长的宋诚扬教授逝世,享年七十九岁,他的死像他一生的清贫坦荡一样,没有遗产、没有遗书、没有遗言。
翌日,除夕,宋诚扬教授追悼会就在校办的思想者广场举行,当日上门凭吊的已经络绎不绝,上至市委市府的领导、中至各文化部门的头脑、下至从本市各地来的学生,把这里攘熙得像开学一般热闹。这也正应了世俗对脱俗之人的待遇:
生前凄苦,死后名扬!
第34章 忆时往昔舞翩跹
雪停了,天放晴了,新年过去了,从酒店的窗户向外望去,重新热闹起来的街市,并未因为逝去了一位名动三晋的教授而减去几分喧闹,时间是一只无情的辗轮,不管它辗去的是一个伟大的、还是卑微的生命,都无法阻止它一如既往地向前。
逝者已矣,生活仍将继续。
行装早收拾妥当了,左熙颖痴痴地看着窗外的世界,似乎还沉浸在对那位老人的回忆中,似乎还沉缅在这些日子带给她的悲痛中,生命之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诠释,不过思及己身的时候,总会有很多无法找到答案的念头,它会让人迷茫,就像她在思及活着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时,永远找不到一个完美的参照。
即便宋教授也不是,早年颠沛流离、中年蔺难、老来无伴,这个让人景仰的教授要说起来,和普通人的幸福相比都有所不如。
对了,幸福同样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就像宋教授含笑而逝一般,其实他感受到的,都是刻意制造出来的:假像。也像他身后誉声四起,假像。
左熙颖轻轻地关上了窗户,凛冽的天气让她觉得有点寒冷,手抚着双肩,眼睛却还在看着窗外停车场的方向,她似乎在等一个人,等那个梧桐树下,吹着轻佻口哨在勾引她的人,想到此处时她笑了,其实想想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他能把缺了四位的电话号码都找出来,宋教授那点浅薄的期待他又何尝看不出来。只不过让左熙颖很失望的是。到后来热闹的追悼会、再有上百人的送行仪式,他都没来……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单勇没来的原因是因为。他带着人把坟莹修葺一新,而且清理出来了一条整洁的路,他说。是为宋诚扬教授扫净了最后一段归途。
没人知道他做过这些,知道的只是宋教授有多少声名远扬的学生,有多少从世界各地发来的唁电,有多少足矣让他站在别人仰望高度的著作,甚至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宋教授还有这么一位姓单名勇,险些被潞院除名的学生。
不过,谁在乎呢?
左熙颖也许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在乎的是,毕竟宋叔叔是含着笑走的,毕竟生者对死者都尽到了心意。当然,也有在乎的,今天要走了,却没有看到他来,来的是市政府不少铭锃亮的公车。下车的她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是和初次来不同的面孔,据说是市委和市政府的新一届领导班子,风闻左教授莅临潞州,又来集体相送来了。
笃…笃…敲门声起。左熙颖喊请进时,市委办的一位秘书轻声道着:“左女士,左老让我请您,时间快到了。”
“好的。”左熙颖淡然道,保持她对待地方招待一惯的亲和,要提东西时,那秘书抢着提上了,刚出门,却遇到了王华婷,这位却是相熟了,俩人牵着手,她已经知道王华婷的父亲就是这一届的市长,是因为前一任犯错误而突击提拔上来的,两人在这个层面上说倒是门当户对,顺理成章地成了朋友,王华婷陪着左熙颖走了不远,又搀了刚出来的左南下一把,一行人都围着左南下嘘长问短,邀着老人再来潞州游玩,左老这人精,除了赞潞州的物华天宝,就是赞新一届领导班子的政绩菲然,那话听得左熙颖都好不耳痒。
“熙颖姐,坐这儿,咱们一辆车。”王华婷笑着邀道,左熙颖看一干笑容可掬马屁乱飞的领导,倒也乐得清静,把父亲搀上车时,回头和王华婷坐到了一辆车上,送行的队伍着实不短,七八辆公车,二三十人,左熙颖收回眼光时,笑着问王华婷道:“怎么又搞这么大阵势?我爸不太喜欢这个。”
“没办法,市委的接待有标准的,他们照章办事……别说这个了,熙颖姐,回到厦门,一定给我发回几张地方照来啊,我可想去鼓浪屿了,都没去过。”
“没什么好玩的,就像你们看惯了山一样,看着就烦。”
“这不没看过吗?对了,熙颖姐,我们同学准备和宋普老师合作,结集一本宋教授的著作集,到时候,请左老写序啊,人太多,我都不好意思跟左老说。”
“这个不用说,他喜欢的事,你们不请他都来。”
左熙颖笑笑道,这是好事,肯定会支持的,两位女人在去机场的路上闲聊着,王华婷牵着左熙颖柔若无骨的纤手,忍不住赞叹左姐的漂亮。而左熙颖在看这位肤色偏麦色的姑娘时,也羡慕她的健康和活力,两人说着,许是心里有疙瘩的左熙颖被王华婷看出来了,她弱弱地问:“熙颖姐,他……他怎么没有来送你?”
“你说谁?”左熙颖故意问。
“那你说谁!?”王华婷也故意的反问,笑着。
不料,没有引起期待的笑意,左熙颖黯然了一下下,然后叹了口气,很平和地道着:“他也许忘了吧。”
“绝对不会,我专门打电话告诉他。”王华婷道。
“那他故意忘了总可以吧?”左熙颖笑了,有点自嘲地道。
明显地看出两人有点问题了,王华婷不敢往下追问了,岔着话题,不一会儿到了机场,没看到单勇,倒看到其他人,雷大鹏一家子,雷爸知道自己提拔多亏了左老打了个招呼,提了一大包东西让儿子送,左老可不客气,大小全收了,又在这地方碰到一干市里领导,雷多宝甭有面子似的,和一干领导直把左老父女俩送过安检,回头直夸儿子有本事,居然搭上这么位大人物了。
过了安检好容易耳根清静了,坐着等时左熙颖就心神不宁地四下观望,不过直到登机开始也没有等到她期待的惊喜。过甬道时,她又不死心地往后看,不料左南下道着:“不用看了。他来过了。”
“啊,什么时候?”左熙颖拽着父亲,讶异地问。
“那。这个,让大鹏给我的。”父亲的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子,好寒酸的作工。
不过左熙颖不悦了,像生气了,连父亲也不搭理了,直上了飞机,坐定时,左南下饶有兴致地要一起掀看。她故意地把头扭过一边,不过又按捺不住好,悄悄瞥过眼来看,只见得父亲拿着一截,小半截,萝卜干一样的玩意,嗅了嗅。好陶醉的样子,她诧异地问:“什么呀?看着脏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