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只是听着,不置一词,唯独在听到“八万大山”这几个字时,和孟劲松交换了一个眼神。
八万大山地处广西,是山鬼的“不探山”。
不探山,山如其名,巡山不去,伴山也不去,当它不存在,直接绕过,在山谱里,属于打红叉的禁区,更直白点说,不是山鬼的势力范围。
整个国内,不探山并不多,屈指可数,所以神棍这随口一举例,居然举出了不探山,还真挺巧的。
“但是,不管在哪个地方,梦里,我都急得一头汗,又翻又找,又刨又挖的,在找东西。”
孟千姿眼皮略掀:“找山胆?”
神棍摇头:“不是,始终没找到,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就是清楚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更奇怪的是,不止是我,我有几个最亲近的朋友也梦见过我,梦里,我都跟他们说,我要找一个东西。”
越说越玄乎了,孟千姿没什么兴致跟他绕了,随口问了句:“找什么啊?”
神棍的表情愈发认真:“一口箱子。”
他拿手比划给她看:“一口这么长、这么宽的,被人偷走的箱子。”
“谁偷的啊?箱子什么形制啊?木头的还是铁的?没让万烽火帮你找找?”
神棍茫然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发起自己的呆来。
不知道啊,只知道要找箱子,只知道箱子是被人偷走的,至于箱子长什么样、被谁偷走的、背后又连缀着怎样的故事,一无所知——就像他住的那个有雾镇上,总会起浓而厚重的大雾,那些大雾敛去了镇子周围的群山,只露些峥嵘的块石,谁能只通过那些块石、就完整还原出山的全貌呢?
他沉浸在自己的茫然里,完全没注意到孟千姿已经走了,也没看到她走的时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像看了场无聊的电影、听了个没劲的故事。
***
留二沈在门口守着,孟千姿带着孟劲松原路返回。
这走廊真长,尽头处连着大厅——那儿的声浪像长长的触手,往这头拼命招摇,然而鞭长莫及。
孟千姿说了句:“看他像有病吗?”
孟劲松斟酌了一下,没立刻回答:他不像辛辞,可以在孟千姿面前信口开河——本质上说,孟千姿是他的老板,她问的任何问题,都有考察、衡量他的意味。
他摇头:“看上去疯疯癫癫,说的话也颠三倒四,但能让七姑婆留下那一行字、万烽火给他开绿灯,说明这人是有点斤两的。”
孟千姿对这回答挺满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孟劲松对她的心思向来揣摩到位:“但客气归客气,带他去取山胆太儿戏了,咱们自家的事,凭什么带他看戏?他爱做梦随他做,我们没那义务帮他解梦。”
孟千姿点头:“让柳冠国好好招待他,安排人带他去张家界玩一圈吧,逛凤凰也行,要么索性去爬山——总之往远了带,别碍着我们做事。”
不说最后一句还好,“做事”两个字,又把孟劲松打成了愁眉不展的闷葫芦,脑子里绕的全是金铃:这可怎么办啊,全无线索,线索全无,虽说从丢金铃到现在,其实还没满二十四小时,但在他心里,三秋都过了,现在满身心沐浴的,都是凛冬的严寒。
孟千姿见不得他这副丧气样儿:“怕什么,辰字头刚送了辰砂晶来,虎户给了虎爪,大不了我剖山的时候把这两样都背上,辰砂辟邪,虎爪镇兽,四舍五入,也就约等于金铃了。”
孟劲松差点气笑了,哪个数学老师教你的约等于?
正哭笑不得,辛辞从前头转角处跳了出来,满面红光,喜气洋洋:“你们总算结束了,我都过来张望好几回了。”
说着抬起手,哗啦啦抖着手里的一张复印纸,直送到孟千姿面前,那叫一个扬眉吐气:“千姿,该给我加工资啦。”
【第一卷完】
第十四章 【01】
今儿倒没下雨,但前一晚那场雨余威尚在,走的又是偏僻小道,满脚泥泞不说,高处的树冠还时不时往下洒滴子,一个多小时走下来,跟淋了场雨也没什么差别。
带路的老嘎停下脚步,伸手把面前一丛茂密的树枝拨开了些。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下山凹里的叭夯寨——正是暮色四合时分,山里的水汽蒸蒸腾腾,打眼看过去,那一团一团的白色水汽有飘在树顶上的、有紧挨屋后的,安静中透着古怪,还有种静寂的诡异美感。
老嘎指了个向:“喏,就那,二、三楼亮着灯呢,人应该都在。”
都在就好,孟千姿懒得过去看——反正多得是眼睛帮她看——她在一块湿潮的石头上坐下来,拽了两片树叶耐心地擦靴子上的泥渍,辛辞赶紧翻出纸巾上来帮忙。
孟劲松拧着眉头看吊脚楼的灯光,隔得有点远,看不清屋里的情形,即便用上了望远镜,也架不住人家关窗拉帘:亮灯不代表人在,万一人出去了呢,大张旗鼓地扑过去,很可能打草惊蛇。
柳冠国也是这想法:“要么,让刘盛先过去探个道?”
这趟办事,他把嘴皮子利索的沈邦和沈万古留下以绊住神棍,点了刘盛和邱栋随行,这两人里,邱栋稳重,刘盛机变,更擅长做投石问路的打探活。
孟劲松回头看孟千姿等她示下,孟千姿的目光却落到一旁束手站着的老嘎身上:“万一动起手来……你家的亲戚,我们这手能动到几成啊?”
***
那张符样,即便正戳到眼跟前,孟千姿也没认出来,但辛辞既然言之凿凿的,那多半不会错,她马上让柳冠国把老嘎找来。
老嘎倒没隐瞒,如实倒了前因后果。
说是一个多月前,有两男一女进了叭夯寨,径直找到他,自称是他四阿公那头的亲戚。
老嘎的确是有四阿公的,这位阿公离开叭夯寨时,老嘎的爹都还没讨上婆娘——这叭夯寨,解放前也是个好几百口人的大寨,不过山里生活苦,又加上天灾、兵乱,寨里的人一茬茬出去讨生活,有进省城的、有南下的,还有出洋的,日子好的就落在外头了,日子不好兴许荒在外头了,总之基本没回来的、也基本没信捎回来,他哪能知道那位四阿公娶了谁、生了谁,又发展出多少门子的外姓亲戚呢。
自己一个孤寡老头子,人家千里迢迢过来行骗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三人都好模好样彬彬有礼,说起远年上代的事来头头是道——有好多事,老嘎自己都讲不上来。
所以,应该真的是关系很遥远的那种远房亲戚吧。
据他们说,老人家虽然葬在外头,但至死都惦记着故乡,他们这趟过来,就是想住一阵子,代老人家走一遍这儿的山山水水,拍点照、收集点过去的老物件,带回去以全逝者心愿。
好吧,听起来也很像那么回事,毕竟游子嘛,叶落都没能归根,有这心愿可以理解,再加上三人主动给饭钱房钱,老嘎更觉得整件事合情合理——自己要还是疑神疑鬼,那可真是小鸡心眼小鸡肚肠了。
三个人里,年纪最大的那个男的叫韦彪,三十挂零,高大粗壮,人还行,就是面相凶了点,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在和人置气,另一个叫江炼的跟他正相反,脸上总带着笑,和和气气的,人也谦和有礼,最小的是那个女的,叫况美盈,才二十三四,纤弱文静,人也文艺得很,没事就喜欢摆弄照相机拍照,或者支起画板画山画水,就是身体不大好,三天两头的不舒服,白天也会睡觉静养,而每当她睡下的时候,韦彪就会下楼提醒老嘎“小声点”,害得老嘎剁腊肉的时候,小心翼翼拿刀口来回拉着磨,跟拉小锯似的。
同住了一段时间,老嘎是发现两件蹊跷事儿。
一是这三个人里,他分不出谁是头儿。
按说应该是韦彪,年纪最大,也最有架势,但他对况美盈百依百顺,言谈行事都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这种小心,以老嘎的感觉,并非完全是男人讨好女人的那种小心。
那就是况美盈了?好像也不是,她在江炼面前,似乎又言听计从,偶尔犯些执拗,也只有江炼三两句话就能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