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他很熟悉,一如他过往三十年,每一次与他相见。
那一瞬间,傅长陵突然知道,一开始秦衍拉着他说那一句“我疼”是什么意思。
那是他心里的秦衍。
他心里的秦衍,还钉在浮屠墙上,还受着千刀万剐,还在被业火焚身,还在他心里,跪在他身前,抬手插入自己心口,生剖出那根情根,在他面前碾碎。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他从没同任何人说起过,秦衍死前,他从秦衍的识海中看到的那一盏刻着自己名字的禅灯。
也从没和任何人提及,秦衍死前,对他说的那一句“心不由己,亦是吾之过。”
他在秦衍死后踏遍山河,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失去唯一可交手之人后的怅然若失。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这么以为。
毕竟他不可能爱秦衍,这是杀他全家的人。他连在他死后缅怀他,对于傅长陵来说,都是一种羞耻。
可当他知道秦衍是晏明,当他知道秦衍是为他抵罪成为云泽罪人,当他知道上一世的一切迷雾重重,他所以为的那个人,可能从未看清。
当他此刻看着秦衍被钉在浮屠塔上,面无悲喜,似如神佛。
他眼泪如珠而落。
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睁开眼,便见眼前映入一袭白衣,白衣上绣着振翅羽鹤,傅长陵颤颤抬头,看见那人身影落于霞光之中。
那身影刻在他眼里,他突兀笑起来。
只是他如今周身只留一具血肉不全的骨架,笑也笑得极为可怖。
他颤抖着伸出手,用染血白骨抓住对方衣角,无声开口说了几个字。
谁都不能认出他说了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在告诉他,他终于承认——
原来他喜欢他。
自风雪初见,到而今重生,他傅长陵喜欢秦衍,足足四十二年有余。
第二十三章 你为什么对我使出一剑春生?
“我的天!”
在看到傅长陵那一瞬间, 云羽忍不住惊呼出声来:“怎么劈成这样了!这……这还活着吗?”
秦衍没说话, 他低头注视着脚下这一具枯骨, 好久后, 只道:“天劫所考验的核心, 其实在于一个人的心。如果求生念太强, 无论如何, 都会坚持下来。”
“这么说,傅道友很怕死咯?”
云羽笑起来,秦衍不再出声,天上乌云散去, 一缕光落在傅长陵身上。那些光混着微弱的电光覆盖在傅长陵身上, 而后便有雨滴落了下来。
“吩咐弟子, ”秦衍抬头看了一眼那劫雨,轻声道, “就地悟道。”
说完后,他蹲下身来,轻轻拂开傅长陵抓着他衣角的手。
傅长陵拼命睁眼, 只见那人抽走了自己的衣角,而后盘腿坐在了自己身边。
劫雨倾盆而下, 包含着渡劫者对天道的感悟。劫雨范围之内, 所有修士都就地打坐, 感悟着这一场天道的洗礼。
傅长陵没有力气,他趴在地面上,静静注视着身边的人。
劫雨落在傅长陵身上, 他身上血肉一点一点重新生长了起来,他像一个彻彻底底新生的人,由内而外,每一滴血,每一块肉,都是再生。
许久之后,劫雨缓慢停下,秦衍睁开眼睛,看见傅长陵注视着他的目光,他静默着,好久后,他站起身来,吩咐旁人道:“先将人带回去。”
听到这话,傅长陵便笑了。
秦衍终究还是不会抛下他的。
他安下心来,便闭上了眼睛,而后只觉恍恍惚惚,如坠云雾,他似乎醒着,又似乎睡了。他就听周边有许多人,这些人说着话,将他抬起来,而后安置在了什么地方。
等他再次醒来时,他身上伤口已经都被包扎好了,他躺在柔软的床上,周边静悄悄的,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是在一个素雅的房间里,房间窗户还开着,可以看到外面快速流动着的白雾。
云羽正靠在一边打着盹,傅长陵回过头,看着床顶,用神识扫过周身。
他的金丹的确再一次裂了。
但这次没有上一次那样惨烈,裂缝并不算大,还是有微弱的灵力可以流淌过去。
他结的丹和上一世一样,都是九品金丹,纵使是裂了条缝,也能发挥出筑基有的修为。
他舒了口气,又动了动身体。
身体上的伤口都处理好了,看样子应该是请了专门的医修过来。
他确认好了身体的状态,便撑着自己坐起来,他刚一起身,就惊动了正在打盹的云羽,云羽见他醒了,忙高兴道:“傅道友,你醒啦?”
“云道友?”
傅长陵坐起来,虚弱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两日啦。”
云羽忙道:“师兄给傅家主发了消息,但傅家主如今正在办事,他和师兄确认了你的情况以后,和师兄约定在清水镇见面,现下马上就要到清水镇了,你还好吧?”
傅长陵点了点头,忙道:“那你师兄呢?”
“哦,我师兄正和苏少主下棋,我这就叫他过来。”
云羽说着,便跑出门去,吩咐了守在门外的弟子去叫秦衍。而后他折了回来,拉了个蒲团坐在傅长陵床边,好奇看着傅长陵:“傅道友,你和我师兄在那密境里是遇到什么际遇,你这么快结丹?有没有得到什么宝贝?拿到什么秘籍?有没有高人指点,收你为徒?你和我说,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人的。”
傅长陵听着云羽说话,一时语塞,好久后,他真心实意劝了句:“云道友,话本子少看。”
“你叫我云羽就行了。”云羽摆了摆手,接着道,“那话本子,都是前人总结的经验,也是可以参考的,不必这么排斥。而且呀,从密境出来,我师兄就心事重重的,看上去像是遇到大事儿了。你说你们没遇到事儿,这不可能吧?”
“那心事重重,也不是什么拿到秘籍遇到高人的喜事儿表现啊?”
傅长陵一面指出云羽逻辑上的错误,一面起身去穿衣服,装作漫不经心道:“你师兄怎么心事重重了?”
“就喜欢发呆。”云羽看着傅长陵穿戴,叹了口气,强调道,“老发呆。”
傅长陵听着,心里情绪翻涌复杂。
他期望快一点见到秦衍,可是又不知道见到秦衍了,他该说些什么。
他有太多话想说,可这些话,任凭那一句拎出来,似乎都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