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卫韫却是抬眼看向楚瑜,目光平静:“若嫂嫂有害我之心,又何必这么千辛万苦将我从天牢里救出来”
楚瑜迎着他的目光。
经历了这样多的风雨,看着这少年从一个跳脱的普通少年化作此刻沉稳平静的少年郎君,他有诸多变化,然而却唯独这双眼睛,清明如初。
未来的镇北侯有一双锐利得直指人心的眼,那眼如寒潭,她未曾仔细看过,如今想起来,当年若仔细看一下,是不是也能看到此刻这少年眼中那份清澈纯粹,还带着潋滟水光
她也曾扪心自问,为什么为了卫家做到这一步
然而看着卫韫的目光,她却慢慢明白,她为的不是卫家,而是这双眼睛。
她喜欢这样澄澈的眼,希望这世上所有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一生安顺。
英雄应当有英雄的陪伴者,她无处可去,不如陪伴于此。
于是她轻轻笑了。
“是啊,”她轻声叹息:“我是卫府的少夫人,又怎会害你”
听到这声轻叹,卫韫抿了抿唇,犹豫着道:“那你是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楚瑜有些奇怪,卫韫接着道:“今日姚家和谢家的人来找四嫂和五嫂,我想她们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了。不日楚家应该也会派人来,如今我也已近出来了,不知道嫂嫂接下来,是怎么个打算”
听到这话,楚瑜不由得乐了。
“你方才将那样重要的话同我说了,此刻又问我是什么打算,莫非你明明觉得我可能另嫁他人,还同我说这样重要的话”
“卫韫,”楚瑜眼中全是了然:“你说你这个人,是太虚伪呢,还是太天真呢”
卫韫没说话,被看穿心思让他有些难堪,他抿着唇,没有言语。楚瑜躺在床头,看着这样的卫韫,觉得颇为新鲜。一想到自己在逗弄的是未来被称为活阎王的镇北王,她就觉得有种微妙的爽感。
她笑着瞧着卫韫,探起身子靠近了些,玩笑道:“要不这样吧,我是去是留由你来说,你说去,那我明日就回楚家。你说留,我便留下。不知七公子意下如何”
卫韫抿着唇,更加沉默了,楚瑜打量着他的神色,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然而这人面上颇为淡定,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楚瑜见她久久不答,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卫韫”
卫韫抬起头来,看着楚瑜。
他目光认真又执着:“于理智来说,我希望嫂嫂走。嫂嫂大好青春年华,找一个人再嫁不是难事。嫂嫂与大哥一面之缘,谈不上深情厚谊,留到如今,也不过是因嫂嫂侠义心肠。如今卫韫已安稳出狱,嫂嫂也放下心来,算起来,再无留下来的理由,因此嫂嫂走,对嫂嫂是件好事。”
楚瑜撑着下巴,淡道:“但是”
“于感情来说,我希望嫂嫂留下。”
他看着楚瑜,似乎是思索了很久,神情真挚:“我希望嫂嫂能留在卫家。”
“理由”
卫韫没说话,他不擅长说谎,然而这真实的言语,他又无法说出口。
他害怕没有楚瑜的卫家。
如果楚瑜不在,如果这个满门嚎哭时唯一能保持微笑的姑娘不在,想想那样的场景,他就觉得害怕。
没有楚瑜的路不是走不下去,只是会觉得太过黑暗艰辛。
而且,若是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有人陪伴的滋味,或许还能麻木着前行。可如今知道了,再回到该有的位置,就变得格外残忍。
可他不敢去诉说这样的依赖,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缠着大人要糖吃的稚儿,让他觉得格外狼狈不堪。
卫韫沉默不言,楚瑜也没有逼他。她看着少年紧张的神色,好久后,轻笑出声。
“阿韫,你还是个孩子。”
她瞧着他,神色温柔,卫韫有些茫然抬头,看见楚瑜温和的目光。
“偶尔的软弱,并没有什么。我会留在卫家,陪你重建镇国侯府。我不知道我能留到什么时候,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我新的生命意义,又或者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可是在此之前,我都会陪着你,等到你长大。”
“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会是名留青史的大将军,”她抬起素白的手,落到卫韫头上:“而我希望,我能尽我所能,为你,为卫家,做一点什么。”
第二十七章(修)
她的手很软, 因为高烧不退, 哪怕只是轻轻搭落在他头顶, 也带着灼人的温度。就像她这个人,温暖得令人心惊。
卫韫静静看着她,感受她的体温, 她言语里那份真诚。
他胸腔里有什么激荡开来,让他忍不住许诺出声。
“嫂嫂放心,日后无论嫂嫂去哪里,甚至于嫁给别人,小七都永远是嫂嫂的弟弟, 会像大哥一样护着嫂嫂。”
“嫂嫂今日是卫府的少夫人,日后是卫府的大夫人, 哪怕您出嫁,卫府也永远有您的位置。”
听到这话, 楚瑜不免笑了,觉得卫韫这话有那么些孩子气。
“我是卫府的大夫人,那你的妻子怎么办”
如今卫家就剩下卫韫,等卫忠下葬之后,他便会继承镇国候的位置, 那卫韫的妻子,自然会成为卫府的大夫人。
楚瑜的问话让卫韫愣了愣, 他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看见卫韫呆愣的模样, 楚瑜欢快笑出声来, 觉得终于从这人脸上, 再看到了几分孩子模样。
她轻轻咳嗽,同他道:“这问题你好好想,认真想。”
“嗯。”卫韫认真点头:“我会好好琢磨。”
听到这话,楚瑜笑得更欢,卫韫还有些茫然,不明白楚瑜在笑什么,楚瑜笑够了,声音慢慢收回来,目光落到卫韫身上,有些无奈道:“你啊真是傻孩子。”
卫韫仍旧不明白,楚瑜也不再和他闹了,眼见天亮起来,她从长月手中接过药,同他道:“去睡吧,天都亮了,人也不是这么熬的。”
卫韫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楚瑜挑了挑眉:“还有事”
“我嫂嫂”他小声开口:“我能不能,睡在外间”
“嗯”
楚瑜有些诧异,随后听到卫韫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小声道:“在这里,我心安。”
他没有多说,楚瑜却也明白。
此时此刻,她之于卫韫,或许就是个避风港。她已经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于是他可以肆无忌惮在这里展现自己所有悲喜。
丧兄丧父,被冤入狱,一人独撑高门,这样的事儿放在任何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或许早就已经崩溃了。然而他却还能保持着从容的姿态,甚至在皇帝闻讯那关键时刻,还能保持着冷静,伪装出那副忠诚模样。
他时时刻刻在高度紧张中,唯有在楚瑜身侧,才觉心安。
这是一种创伤后的反应,楚瑜明白。面对这样的卫韫,她也只能点点头:“你睡外间吧。”
卫韫眼里带了喜色,却小心翼翼压制着,保持着他对外那副沉稳模样。楚瑜也没揭穿他,摆了摆手,让人送他出去,自己躺在榻上,用被子蒙着自己,再一次睡过去。
睡之前,她隐约听到外间卫韫叫她:“嫂嫂”
她用鼻音应了一声,接着就听对方询问:“嫂嫂,你会做噩梦吗”
“会。”
“那你做噩梦别怕,”他睁着眼睛:“我在这里。他们说将军带血气,妖魔鬼怪难近身,嫂嫂,梦里不管是什么,都有我护着你。”
卫韫这些话说得莫名其妙,可楚瑜却明白,他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做噩梦害怕的不是楚瑜,而是卫韫。
楚瑜心里有些抽疼,若是卫韫大大方方痛哭流涕或许还没觉得这样心疼,可他这样淡定从容的说着这样的话,难免就让人觉得怜惜。
楚瑜没说话,许久后,她平平稳稳说了句:“别怕,我在。”
听到这句话,卫韫一直绷着的弦突然就松了。
他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很久。
等卫韫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他似乎已经许久没这样安稳睡过觉。他没有做梦,什么都没有,只是安安稳稳睡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时,那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