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如果没有我,”阿贞忽然说,他瞧着眼前的那团光,“你一定会生活得更加自由。”
周子轲的手把阿贞握着。
“那又有什么意思啊。”他问。
他们跑去了河滩上,在树影中穿梭,又找到了那艘小船。灯笼被搁在船头,风吹过来,烛火明灭。周子轲挽起袖子,咬住牙关,和阿贞一起把船一把推进了水中。他们拥抱着,走进水里,在这条河中沉浮。周子轲把阿贞托起来,再一次托到船上。河水清澈,淤泥沉在河底。阿贞坐在船上,低头看他。阿贞说:“小周,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爸爸吗。”
祖静送别汤贞时,对他说,我们做音乐的人,虽说是感染别人,但也要抚慰自己。
小汤。己身不渡,何以渡人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出发了。汤贞的行李都放在后车座位上,他坐在副驾上,时不时瞧车里的导航系统。车窗打开了一点,风吹过汤贞耳边的头发,他抬起头,望向公路通往的远方。
前方193km,香城。
第224章 伴我 14
香城是一个多雾的小城镇。
汤贞在车里睡着了,他睁开眼, 一片雾。他伸手将车窗上的雾气抹开, 透过玻璃的反光, 他看到了身边小周的眼睛, 汤贞转过头, 去望小周。
“到了。”小周见他醒了, 轻声道。
汤贞打开窗子, 他的手扶在窗边,朝冷风外望去。
是香城大桥!
下了高速,进香城的这段路颇崎岖难走。汤贞推开车门,走下车来。山谷中的小城, 这么多年也没太大变化,仿佛与世隔绝。
道路上行人少, 青壮劳力大都外出求学、工作去了, 只有家乡的老人们在看孩子, 在等待出城的年轻人荣归故里。
街巷的报刊亭上还贴着许多年前的旧画报。汤贞用围巾蒙着半张脸, 他走到近前, 看到当年的自己在可乐广告上坐在大篷车顶, 开怀畅饮。
“你认识汤贞吧!”身旁有小朋友道。
熟悉的香城口音。汤贞低头看,一位穿着棉袄的小朋友伸手指给他道:“汤贞是我们香城人!”
有家长过来抱孩子。“你是不是要去看汤贞家呀,”那小朋友道,“他家进不了,只能在外边看,你要是, 要是给我买松枝糖,我就带你去香城大剧院,那是汤贞以前演出的地方。”
看上去,他们把汤贞当成是游客了,当成这些年来,慕“汤贞”之名而来的万千游客的一分子。周子轲停好了车,走过来,他和汤贞一起沿着河岸边朝镇子里走去。什么是松枝糖。周子轲说。
汤贞的手凉,被他攥在手里。汤贞说,就是像糖葫芦一样的小吃,只是没有山楂,是用折下来洗干净的松枝挂糖浆,这样舔着吃。“小时候觉得可好看了,”汤贞说,“枝桠上挂满了糖,像下雪时的松树。放学的时候买一枝,等吃完就到家了。”
汤贞十多年没回来。十多年了,香城街道上处处是和汤贞有关的痕迹。
香城人还逢人便说汤贞。饭庄、酒店里画着对游客宣传的壁画,将“香城多美人”的传说大肆渲染,周子轲走到其中一家门外,他搂着汤贞,瞧外面牌匾上刻着一小方汤贞的绣像。周子轲抬头看那木雕的线条,他把阿贞搂紧了。
街上时不时有路人经过,可他们并不能把围着围巾的汤贞认出来,汤贞也不认得他们。
“以前的叔叔、婶婶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汤贞说。
香城老艺术剧院历经多年修葺,新剧院开业到现在,也二十年了。汤贞松开周子轲的手,他沿着楼梯跑上去了,站在大门前往门缝里头看了一眼。
“有人!”汤贞转过身,拉下围巾了,告诉小周。
大剧院的石阶,荒草丛生。周子轲站在台阶上,瞧剧院外墙上的一面布告栏,他看到从上到下密密麻麻的人名,是剧院成立这么多年的优秀员工的表彰。旁边挂着一张斑驳的广告画,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了:四位老演员,怀里抱着一个穿着小西装的孩子,那孩子瞧着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眼眸灵动,对镜头露出天真稚嫩的笑容,也许他象征着老香城人心目中关于未来,最美好的期盼。
周子轲的余光在那些优秀员工名单上扫过去,看到一行字。汤成海,工号:17183329。
汤贞抬起手敲门,一直敲,用力敲,他把门推来推去,弄得咣咣直响。
“谁啊!”门里有人过来了,“怎么能这么推门啊!”
“嗲嗲!”汤贞喊道,门开了,汤贞对里面道,“我是阿贞!”
门里站着位老人,干瘦,皮肤黝黑。大冬天,他穿着件背心,下身则是条青色的宽绸裤。他脸上还有妆,睁开眼了,他怔怔瞧了汤贞的脸一会儿。
他两只胳膊伸过来,枯枝似的手指捧住了汤贞的脸蛋,黑白相间,颜色刺目。“阿贞?”他的手揉了揉汤贞的脸,这是假的,这是真的。“阿贞?”他不敢相信,他扯着嗓子喊起来,“阿贞来啦!!”他把汤贞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发丝,“阿贞来啦!!”
老院长早些年就去世了。院长夫人接到剧院老人们的电话,从隔壁镇子的孙女家赶过来。一进剧院后台,她就瞧见走廊上热热闹闹,集满了人,现在剧院不景气,只有过年才这样。还没进门,她就听见刘老人在里面说:“我听见有人在外面摇门,摇得我们那扇大门要散架了,年前才修的,谁啊这么调皮,我当时就想,我们阿贞以前就喜欢这样摇门,哎呀,怎么都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啊。”
“这怎么称呼啊,小周,小周同志,你喝茶叶!”
“这个阿贞,以前多么淘气,在我们这里,上蹿下跳,为非作歹。下着大雨,别人都在家,他还举着伞在外面疯玩,来我家楼下缠着我们,左一句嗲嗲,右一句嗲嗲,让我们给他开剧院的门,让他到里面玩!这个小毛孩,你怎么才从北京回来,你怎么长这么大啦!”
院长夫人进门去了,许多人瞧见她,招呼她,走到汤贞跟前,她上去就把汤贞的手拉过来,用另一只手去拍汤贞的手掌心。她又不舍得打,伸手去捏汤贞的脸。
周子轲坐在对面,坐在“贵客”才坐的领导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茶。他瞧着阿贞被那么多老人家包围,听到阿贞口中断断续续出现的家乡话——周子轲听不懂,他从没听阿贞讲过,今天是第一次。
身边的老人时不时抓一把开心果,抓一把松子糖给周子轲吃,他们努力用普通话和他寒暄,生怕怠慢了他。周子轲张开手心把糖接过来,听到老人们在旁边念叨:“一会儿给阿贞装一点儿回去,他喜欢吃糖。”
他们坐在一起,回忆往昔,回忆汤贞小时候来剧院演出,放学来剧场看排戏,汤贞喜欢听相声,一不小心就把人家隔壁乡镇剧团的活儿给“偷”了,惹得那边的人找上门来,十里八乡连省城的老师都知道了,香城出了一个小天才,叫汤贞。
“你回家去看了吗?”老人们问。
汤贞坐在他们中间,羽绒服兜里揣满了糖,他摇头。
“玥玥可怜,”老人说,“谁摊上那么一个妈,谁都遭罪。”
“诶,怎么说话呐。”
“玥玥前几个月还给我们打电话。”
“说什么?”
“说,想看你爸爸和你的录像带,我们寄给她的,让她老公家弄丢了。”
周子轲也许能明白,汤贞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回来。他走上香城剧院散发着霉味的楼梯,听阿贞给他一一介绍刚才在楼下后台见到过的那些老人。小时候,除了上学,汤贞做什么都在剧院里,一有事来到剧院,准有人管他。
有一次,在路面上磕破了膝盖,汤贞小腿流着血走回家,他对妈妈说疼,妈妈嫌他娇气。
妹妹说,哥哥,你怎么走路这样了,不会是把腿摔断了吧。汤贞也不知道,他在书包里找自己攒的零用钱,妹妹进来了,也把手里皱皱巴巴的零用钱给他。天快黑了,汤贞牵着妹妹的手,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似的,在外面走。妹妹说,天好黑啊。他们站在小镇医院门口,发现医院关着门,大夫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