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扯了面具的汉子奋力挣脱,一条手鲜血淋漓地从玻璃窗里拔出来了。周子轲向后退了几步,站在道路中央,站在来车的光一照就能看见他的地方。那汉子低下头又回过头。借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光芒,周子轲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
他不是梁丘云。
那汉子的脸也流血了,眼睛畏光似的,汉子抬起眼看了来车,也不再管周子轲了,拔腿就跑。周子轲这时转过身,那远光灯和引擎声已经瞬间逼近到他脸上来了,周子轲一眯眼,他看到梁丘云越来越近的笑容,就在这辆苏ea面包车里朝他扑来——
*
护城河面上泛出细小的涟漪,雨还在下。
今夜的北京平平安安,没有什么重大事故发生的报告。
唯一的隐患是河段有片区域停电,似乎是线路维护时出了问题,一整条街加上附近小区都没电。派出所弄了发电应急设备,有专门人员沿河巡逻,在停电路段安置了闪烁的告示牌。
夜里河水漆黑,除了能听到一些波澜声,什么都看不清楚。河面宽阔,泛着弥漫的水雾,就算站在河堤上用手电筒照射,也很难快速地搜寻到什么。
一个年轻男人在冰冷的河水里奋力向前游着。深秋时节,夜里气温只有五六度。护城河上大桥两侧有向下的石梯,一般只有从事河面清理的环卫工人或是垂钓爱好者才会到这里来。
一双手从河里巴住了最下面一层台阶,这个年轻男人几乎没有体力了,他的身体在河水里泡着,就这么一双手死死扣住了台阶的边缘。
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又激起一些水声。他先是上半个身体倚在了台阶上,接着积攒了一些力气,整个人才全爬了出来。他手扶着生了苔藓的石面,在台阶上坐下,后背倚着河边的墙壁,这么大口地喘息。
鞋子全湿了,摸一摸口袋里,没别的东西,只有中午在车里吃饭的时候,阿贞给他的一颗巧克力糖的糖纸。周子轲站起来了,从台阶下面扶着墙慢慢走上来。他抬起头,感觉雨水从他头发里往下淌。因为河水太冰冷,于是显得雨都暖和多了。
突然一束光打在周子轲身上。
周子轲下意识扭过头去。
“是谁?”桥口值班的巡逻警察握着手电筒问,“谁在那里?”
派出所深夜一直有人值班。周子轲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脸色苍白,睫毛垂下去,颤抖的,连嘴唇都没有血色。警察同志给了他一条毛巾,被他拿着擦了擦头发,擦了擦手就扔在一边儿了,还给了他一杯热水,被他握在手里捂着手。
派出所里的便民电视机上正播放一档战争题材电视剧。周子轲抿了抿嘴唇,瞧着电视机里梁丘云那张脸正在大义凛然,充当英雄。几位值班民警很好心地拿了一些食品过来,周子轲精神萎靡,也不想吃。
“换个台行吗。”他对他们说。
那几位民警一愣,还以为这位不知怎么掉进护城河里的小少爷有什么别的要求。
有人打电话到派出所里来,值班民警看周子轲那个状态,好心把话机拿过去给他接。朱塞在电话里问:“子轲,我马上就到,你现在还在派出所里吗?还没去医院吗?”
“我没事,”周子轲有气无力道,他没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事实上,连一点痛感都没有,只觉得冷,很疲惫,周子轲手里握着话筒,“我车找着了吗。”
“找着了找着了,没怎么撞到。”朱塞说。
周子轲“嗯”了一声。
“阿贞呢,还在睡吗?”他又问。
几位民警都在旁边听着。
朱塞却愣了:“阿贞……他……”
周子轲还没问,怎么了。
派出所的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周子轲握着话筒,抬起眼来,看到来人穿着一件蓝色雨衣,摘下了雨衣帽子,露出一张脸来。汤贞一脸担忧的,手里拿着把雨伞,看了一圈派出所里的民警,终于转过头来看到了周子轲。
“小周!”汤贞叫他。
周子轲其实不太能站起来。他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阿贞,把手里的热水杯放下了,站起来。
汤贞朝他快速走过来,手扶在周子轲手臂上,上下看了看周子轲,检查似的。幸好周子轲今天出门穿了件黑夹克,什么颜色都看不出来。
“谢谢,”汤贞看向了周子轲身边的几位民警,不自觉弯下腰鞠躬道,“谢谢警察同志……”
那几位民警面面相觑,又看周子轲,明显是不知道什么情况。
周子轲手扶在派出所门边,看着汤贞走出外面,戴上了雨衣帽子,然后低头努力撑伞。
周子轲看着汤贞把伞举高了,便走到伞下去,他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痛。伸手接过阿贞手里摇摇晃晃的伞,他打着,好像更高,也更加稳一点。
地上不时有积水,阿贞因为总是抬头看周子轲的脸,总不慎踩进水里,打湿了裤脚。周子轲的手先是和人打架打得麻木,又在河水里冻得快僵掉了,他握住阿贞从雨衣袖子里伸出的手。
“你怎么来了?”周子轲小声问。
“我听吉叔说要来接你,”阿贞说,“小周,你怎么浑身都湿了?”
周子轲低着头,抿了抿嘴,他明明告诉吉叔不要让阿贞知道今天的事。
背后有闪光灯的声音,不知是哪个狗仔在外面拍照——此时此刻,连狗仔都会让周子轲觉得安心很多。
把阿贞先安全送回车里再说。
“坐谁的车过来的?”周子轲低头问。
“我不知道,”阿贞说,又看周子轲,“小周,你的手好冷。”
周子轲松开了阿贞的手,转而揽住了阿贞的肩膀,这么在伞下往前走。
车是司机小胡开来的。一见到周子轲,小胡下了车,急切道:“子轲,碰见吉叔他们了吗?”
周子轲这时回过头,朝来的路上望去。
许许多多车辆不知什么时候都停在了派出所门口,许多人影站在那里,大概都是过来找他的。
“阿贞,”周子轲低头说,拉开车门,“上车。”
汤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坐进车后座,看到小周一块儿上来了。小周把车门关上,也不在乎小胡在前面是不是能看到。小周把手伸进汤贞身上的雨衣里,更紧地把汤贞搂住,搂到他怀里。
“小周……”汤贞说。
小周却不吭声,一句话都不说。汤贞感觉小周的身体紧绷的,突然抱着他,把他的头搂在胸前,就这么紧紧地搂着,后背肌肉都在震颤了。
似乎不这么抱着,就会没有机会抱了。
周子轲这么用力搂了汤贞一会儿,汤贞身上有热的源头,温暖的能量,让人的手也变暖,心也变暖。周子轲低下头,又吻阿贞的嘴。他不知道阿贞在老头子寿宴上吃什么了,草莓蛋糕吗,尝起来很甜。
周子轲又亲了一下阿贞的头发,他放开手了,推开车门,忽然就下了车去,从外面的雨里把车门带上。
汤贞在座位里愣的,从车里靠近了车窗,也要开车门,却发现车门被锁上了。
周子轲连伞都没拿,在车外对司机小胡说:“你们现在就回去,不要逗留,注意安全。”
小胡抬起眼看周子轲。大概在周家大宅工作这么些年,他从没听子轲用这种口气和他叮嘱过什么。“子轲,”小胡压低声音说,“老爷子已经知道了,安保那边儿待会儿还有一队人过来——”
周子轲想了想,说:“你有他们电话吗。”
“有。”小胡点头。
“让他们不用找我了,”周子轲说,看了车里的汤贞一眼,“跟着你们回去,还保险一点。”
车窗打开了,周子轲站在车边,弯下腰对车里的阿贞小声说:“吉叔他们也来了,我不能让他们等,去和他们说几句话,你们先走。”
车在夜里刚开了一会儿,玻璃上都是雨滴。汤贞坐在后车座上,透过玻璃,他能看到自己身上的蓝色雨衣。
他觉得自己手里很湿,那是雨吗?
车内有越来越浓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