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北京,天色早已黑了。周子轲没有选择休息,也没尝尤师傅送上门来的粥。他拿着祁禄找来的工具,亲手和祁禄一块儿拆汤贞这个家里里外外密布的锁——
从每扇大大小小的窗户,到每一扇阳台门。
汤贞过去在家,本就哪里都去不了。若是再连看都看不见。周子轲都想象不出汤贞是怎么捱过这一天天的。
温心快步跑过来,从背后轻叫道:“子轲!汤贞老师他醒了!”
周子轲还低着头拆锁,他愣了愣,转过身。
郭小莉弯腰在汤贞面前,手摸着汤贞微微低下了的脸颊,细细观察汤贞的精神状况。周子轲停在了门外,卧室里头没开灯,只有外面的光透过门映照进去,把周子轲的影子拉长在地毯上。
汤贞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他眼睛半垂着,没睁开,好像还是个昏昏欲睡的样子。夏天的夜晚,他睡得浑身热乎乎,出了不少汗。看起来手脚也软,是勉强支撑着坐在床边。
他的头发汗湿了,贴了耳鬓,遮住他总下意识低下去的脸。
那道长长的影子靠近过来。郭小莉放开手,直起腰站着。汤贞的眼睛也抬起来,他好像很怯懦,他在门外映进来的光中看清了小周的面孔。
汤贞的嘴唇颤了颤,他目不转睛望住了眼前近在咫尺的小周。
周子轲的膝盖弯下去了,他在汤贞面前放下了自己的高度,好让汤贞不用仰望就能一直看着他。
汤贞的眼神闪烁,在小周面前,他好像不再有躲闪的余地了。
他可以打电话恳求毛总,他可以在疗养院里疯一样地哭泣,可在小周面前,他是安安静静的,很体面,很听话,没有一句话要讲。
周子轲瞧着汤贞望他时的眼神,当褪去了那层坚硬固执的外壳,经过了这段时间,在疗养院里住了这么久,终于,当汤贞望着他的时候,当汤贞被蜕了壳,被破了茧了,才又是周子轲记忆中那个样子了。
明明离不开我。周子轲想。为什么要学别人冷酷无情,把我往外推呢?
*
温心捧着粥,到了汤贞老师面前,把粥碗和瓷勺都交到子轲手里。
汤贞的手攥住了身边的床单,好像害怕。小周就在他面前,亲手用勺子在碗边盛了一点粥,不多,很浅,小周吹了吹,朝汤贞拿过来。
汤贞一开始瞧着小周的脸,呆呆的,没反应。
温心在旁边劝:“汤贞老师,是尤师傅做的,子轲点的你最喜欢吃的——”
周子轲也不说什么去哄。
汤贞在他眼前慢慢低下了头,好像雏鸟吃食,一点点吃他勺中吹凉了的粥。
汤贞把粥咽下去,从头到脚都很平静。不是疗养院中那个样子。
也许周子轲就在跟前,他就是再疯也发作不出来了。
温心、祁禄几个人就在一旁看着,看着周子轲又舀了半勺的粥,小心吹了吹。周子轲过去这么照顾过谁?他似乎很清楚只要他这么做,汤贞再勉为其难也会多吃一口。
他明明是个急性子,明明最没耐性。汤贞吃粥像猫一样慢,周子轲瞧着汤贞耳边滑下脸颊的几撮头发,瞧汤贞一边吃粥,一边颤抖的眼睫毛。时间好像是很缓慢的,又快得让人无从察觉。
祁禄把手中的药袋给了周子轲,把还剩半碗的粥和勺子拿走。祁禄日夜照顾着汤贞的衣食起居,他也许知道汤贞能吃多少——一特别是到了周子轲这个小男朋友面前,汤贞明明吃不下了,还习惯逞强。
药袋上写着一行字,是祁禄的笔记:“你来监督他吃药,你要看着他咽下去。”后面还有括号,括号里写:“他会假装咽了,再偷偷吐掉。”
汤贞一见到小周从药袋里拿药,就不自觉抿住嘴了。出了疗养院以后,他似乎比以前更怕吃药。
周子轲看了一会儿药盒上的用药说明,他看得专心,没注意汤贞又在抬头仰望他。周子轲低头掰出一颗药,抬头看汤贞。
“把维生素吃了。”他说。
温心把水杯交给子轲。汤贞听到“维生素”三个字,愣了一会儿,他在周子轲手心里拿走了药,听话极了,把药放进嘴里。汤贞握住了水杯,喝下一口水,喉咙滚下去。
他已经把药咽了,可小周又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在他面前审视他。
小周轻声说:“你把嘴张开。”
汤贞坐在床边,他有点忐忑,抬头瞧小周的眼睛。
他把嘴巴张开了,很听话,可只张开一条不起眼的缝。
“张大点儿,让我看看。”小周轻声哄他。
汤贞慢慢仰起头,把他不大的嘴巴张开了。
周子轲的视线在汤贞嘴巴里面,口腔深处扫过了一圈。汤贞的嘴一贯张不大,喉咙细小,周子轲都知道。
他还知道汤贞的舌头特笨,教什么都教不会。
汤贞合上嘴了,他没有藏药片。
“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一起去工作,”周子轲低头看着汤贞,“我现在是 mattias 的队长,你要听队长的话。”
汤贞抬起眼看他。
“今天就休息吧,”周子轲说,深呼吸道,“还有什么话,留到明天我过来的时候再说。”
周子轲走出了卧室,在玄关低头换鞋,他拉开汤贞的鞋柜,把换下来那双拖鞋放进去。
“半夜他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再打电话给我。”周子轲对过来送的温心说。
温心连忙应下。
周子轲百无聊赖,耐着性子坐在物业办的贵宾接待室里。郭小莉和物业经理从外面进来,郭小莉已经在一些文件上签好了字,她这会儿再瞧周子轲,就又是那个不耐烦,对谁都没好脸色的周子轲了。
周子轲手机的安全系数太高,植入不了芯片。物业经理说,他们这么多年,还是第二次遇到这种情况。郭小莉只好代表业主签了字,等周子轲录入了指纹,他们离开了办公室,郭小莉才说:“你先记一下,阿贞公寓的密码是——”
周子轲说:“一七一八三三二九。”
郭小莉说:“记性不错。”
周子轲要去地库了,临走前他对郭小莉说:“以后我的东西你别动。”
凌晨一点,曹医生在他诊所的办公室里等到了周子轲。
周子轲看上去忙了一整天,头昏脑胀,连眼都不想睁。他在曹医生的沙发上刚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开始吃曹医生端过来的一碗鲜虾面。
窗外,芭蕉叶片像翡翠色的绸缎,在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辉。
“为什么会治不好呢?”周子轲吃了几口面,突然抬起头,问曹医生。
曹医生瞧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半个月前,正是他来到这里,替曹医生立下那种军令状——
“子轲,你是不是以为,全天下所有的病都能被治好?”曹医生说。
周子轲听他这么问,愣了愣。
“无论是,癌症,”曹医生轻声道,是试探性的,他并不想激怒周子轲,“还是阿贞他的,我们可以称之为‘灵魂之癌’的这种病……人类医疗科学发展到今天,对它们仍是束手无策。”
周子轲低下头,也不看曹医生了,他手里还拿着筷子,看上去没多少胃口。
“我找了几本资料给你,”曹医生说,他从桌头翻了几本文件夹,拿过来轻轻递到子轲面前,“如果你对阿贞的病想多了解,可以……找时间看看。”
周子轲似乎对这些文章丝毫没兴趣,他只希望曹医生告诉他治疗的关键。但曹医生记得吉叔曾说过,说当年蕙兰生病的时候,正读初三的子轲没少偷偷跑图书馆。
他迟早会想起看这些的。
“汤贞的病,至今都还是一个攻关难题,”曹大夫告诉周子轲,“它有时看起来无害,好像一场感冒。有时又来势汹汹,可能一念之间,就会给患者造成最无法挽回的后果。”
周子轲抬起眼来看他。
“当然也有的时候,这种病就像癌症,”曹医生告诉他,“难治,治了又会转移,会复发,它像一场灾难,给患者带来无尽的病痛、折磨,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甚至人格上的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