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云把车开进一片棚户区,犬吠声四起。车胎碾压过地上越来越多的垃圾,驶入那家垃圾处理场内。
梁丘云两只手的虎口发麻,等车停了,他终于能把方向盘松开了。
他也终于把那座五指山撞破了。
雨落下来,有那么几秒钟,梁丘云耳边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打开车门,坚持走下车去。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头顶上空,乌云密布,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雨中,火焰腾腾升起来了,焚烧炉将报废车辆的车体碾压成碎屑,又再一次地焚烧。梁丘云拿掉脸上的面具,一同丢进了火里。熊熊火苗沿着雨丝向上攀爬。梁丘云望着那火,他僵硬的脸孔被映得血红。
梁丘云换下了运动衣,他穿上来时的雨衣,在黑暗中步行离开了这家垃圾处理场。他走出这片棚户区,几条街外就是公交车站。梁丘云在一柄柄伞中低着头,听着周遭细密的雨声,静静等待。
这个夜晚,北京市内发生的一起连环相撞车祸引起了所有媒体电台和市民的注意,全城堵车,主要路段全被封锁了。艾文涛坐在他爸爸身边,被堵车堵得烦恼透顶了。
司机在前头伸着手指头说:“今儿从下午到现在,光车祸四起了!”
艾宏达“啧”了一声,叫自己儿子:“给你妈打个电话。”
“干嘛呀。”艾文涛百无聊赖地问,他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了。
“说咱们堵车,晚点儿到家。”艾宏达说。
艾文涛从车里拿了把伞,他举着伞,下车穿过重重车流。他打算去路边一家超市买包烟抽。一进店里,艾文涛就听见店主站在所有来避雨的市民们中央,拿手比划,还口沫横飞的。
“……那个林肯在十字路口,绿灯一闪,他就开出来了。就在这个时候,有辆车从他屁股后头,给他右屁股直接怼上了!”
“是不是撞熄火了啊。”
“不不不,”那店主煞有介事,“应当撞不熄火!但它下雨,轮胎打滑!那车往左一头扎进万寿百货大楼一楼角上,车头进去司机当场就死了!”
艾文涛挤进货架里头摸烟,他趁机拿出手机给他妈打了个电话,还没怎么说话呢,他妈从手机里着急道:“你和你爸呢!怎么还没回家!”
“哎,路上堵了嘛,”艾文涛抱怨道,“我们又没出事儿。”
群众还在后面热情十足地交流,试图复盘几公里外那场大型事故的现场。
“这时候那个比亚迪就从对面儿过来了,刹车没刹住,一下儿撞在这个林肯后腰那块儿,”店主叼着烟,手扶着自己腰部,右手比划出一个v来,“我估计就这么又撞死俩人——”
“哎,”这时候一个低低的声音插进来,“听说那车里,坐的是方曦和啊!”
“谁?”
“什么?”
“刚才有人给我发短信,说那个林肯是方曦和的车——新城发展方曦和!方老板!前几天刚进去那位——”
艾文涛推开了超市门,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举着伞走出去。他站在超市房檐下面,眼前所见这一条路前前后后,密密麻麻是塞满了铁皮汽车。时不时有司机下车来抽烟的,两侧辅路人行道上也全都围满了人。
“你说多倒霉啊,路边走道儿走得好好的让车给撞了……听说撞伤好几个哪!”
艾文涛硬着头皮从那一个个自行车轮子中间过去。他听见有人说:“他妈的,这回这事儿可大了……”
夜间新闻通报称,北京万寿百货大楼前十字路口突发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死者两人,重伤三人,十余人轻伤被送往医院:“肇事车辆目前仍在逃,交警部门欢迎知情者提供线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望肇事者不要再存侥幸心理,尽早自首……”
梁丘云摘下雨衣帽子,站在市中心一家医院门口抬头看了两眼,他走进去了。
新闻上说,死者驾驶员姜某,男,三十一岁;死者甘某,男,二十四岁。
其余伤者均被送往附近一家医院急救。
“你好,”梁丘云跑到了一楼护士站前,他抓住一名值班护士,“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
那护士忙得焦头烂额,抬头看见是梁丘云的脸,原本满脸不耐烦的,突然间一愣。
“小……”她错愕道,“小云哥?”
梁丘云一怔。
“真的是你!”护士说。
梁丘云也想对护士笑一下,却笑不出来,他问:“我来找我弟弟的,他好像刚才车祸出事了,我听说受伤的都送到这里来了。”
那位护士急忙帮他引路:“我带你过去!”
医院走廊上担架来来回回地跑,许多伤者还提着购物袋子,坐在走廊临时搭建的病床上,一个个面色土灰,显然是被这雨夜里突发的一桩祸事给惊吓到了。梁丘云走过他们身边,进了病房里面,他一眼看到最角上有张床被一圈白色的围布围住了。
病房里头也坐满了人,许多护士在帮伤者做初步的伤口处理,梁丘云挨个人脸看过去,都没有骆天天的人影。梁丘云问护士,知不知道那几名送进去抢救的重伤者是谁。护士说,她也不太清楚,伤者送来时太急了,当时交通堵塞,急救车过去需要一定时间,是路过的好心人第一时间把伤者救出来给送过来的。
梁丘云走到了角落里那圈白色的帘布前。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他揭开帘子,会不会对上方曦和的双眼。
护士在旁边瞧着梁丘云轻轻伸手过去,把那条围布给拉开了。
“天天!”她听到他瞬间脱口而出。
一个浑身沾满了血污,头发也被雨水淋湿了的年轻人就坐在帘布遮挡的床里。他眼睛是睁着的,却又好像没有睁开,那双眼珠子里几无神采。梁丘云扑过去了,他双手握住骆天天的肩膀:“天天,你受伤了吗?”他大力摇晃骆天天的身体,慢慢的又轻轻攥住天天的肩头:“天天?”梁丘云望进骆天天的眼底,尝试呼唤他,“天天?”
骆天天两只手搁在沾了血的被子上,他手心里握着一条沾满血污的墨镜架,镜片没有了。他身体被怎么摇,手心里那点东西都紧紧握着。
护士站在病床边,听到护士长叫她了。走之前她对梁丘云说:“这位伤者没事的,他没有受伤,这不是他的血,你不用这么害怕!”
梁丘云却紧张极了,他嘴唇抖动,仍是个很不放心的样子,他前后检查了骆天天的头和脖子,他去摸骆天天的脸,他的手顺着肩膀和手臂往下摸,不自觉摸到了天天穿的外套口袋里。
那口袋里沉甸甸的,有东西。
梁丘云背对着护士的目光,他听到护士走了。他把口袋里那只小小的东西夹出来,藏进自己裤袋里。
骆天天是无知无觉的。
几十米外,急救病房里,方曦和十有八九正被医生护士们围着抢救,生死未卜。梁丘云抬起头来,朝病房窗外彻夜不休的雨看了一眼,他揽过骆天天的头,手心颤抖着揉这个男孩的头发,他好像是十分心痛的:“天天……”
第114章 小周 28
梁丘云在医院里一直待到了半夜。他也没干别的,除了中间去医院外面抽了会儿烟,其余时间就在病床前陪骆天天。他和护士一起帮骆天天脱掉外套,换病服。中间有人从外面进来了,梁丘云抬头一看,迎上傅春生的眼睛。
傅春生看见他在这里,脸上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傅春生和一群警察一同进来,他手里还接着电话,到了骆天天病床前直接坐下了。“孩子?”他叫他,呼唤还在呆滞中的骆天天,“孩子,你醒醒……”
“他……”傅春生抬头看了梁丘云,“他叫什么来着?”
“天天。”梁丘云低声道。
“天天,”傅春生,“天天啊,天天?”
几个警察同志的眼睛瞧在了病床边的梁丘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