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私底下妈妈对他有多么好,怎样地疼爱他,到了法国人的餐桌上,妈妈也是正襟危坐的一员。周子轲那时并不明白大人们在遵守什么样的规则,他只记得在巴黎的每一天,他都在暗自思念吉叔和苗婶,思念他在山上的小马。
后来周子轲再来巴黎,他已经长大了,也几乎要忘记吉叔做菜是什么味道了。他和同龄朋友们每日在租来的游艇上逍遥度日,在山道上肆无忌惮地把油门一踩到底,在酒吧里睡上一夜,醒来不知在哪里的酒店房间,不知在谁的身边。艾文涛格外喜爱六月的法国,他总说一到这个季节,全欧洲的美人都会来巴黎,也许他会遇到他的真命天女,他的意中人。
汤贞戴了一只墨镜,正是半年前周子轲连同山茶花一起送给他的那只。车速快,风也大。汤贞大声问周子轲为什么把车开这么快。
周子轲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习惯了。他想。“消磨时间。”他回答。
汤贞嘴唇上下开合着,大约又开始唠叨了。风大,让周子轲听不清他说的话。
周子轲把车速放慢下来,把敞篷车顶关闭,这样才听到汤贞的最后一句:“……难道就没有别的消磨时间的方法吗?”
当然有。人生在世,只要还有时间想度过,怎么会没有办法。周子轲把车停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前面有家果汁店。汤贞头戴了一顶软呢帽,半张脸被墨镜遮着,汤贞问小周想喝什么口味的果汁。周子轲没回答,倒是先靠过来帮汤贞解安全带。
汤贞头倚靠在座椅靠背里面,被小周就这个姿势吻住。
果汁店后面这条街破旧、偏僻,前后无人,太寂静。汤贞有些缺氧了,他急促地呼吸着,刚刚还在唠叨的嘴唇张开了,被小周又轻轻贴着触碰着亲吻。小周在用吻安抚他。小周年纪比他小,却懂得这么多。汤贞安静下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像是天色逐渐暗了,月亮静悄悄地划过了天空,而太阳重又升回到天上。汤贞潮红着脸,脸颊和小周的贴在一起,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本来想说的话在小周面前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直到咬着吸管,和小周一起走进了电影院。汤贞才想起来他想说什么:“汤贞”是艺人,不能和小周在公共场合做这样的事。
小周一手握着果汁杯,另一手在下面握住了汤贞的手,十指交握。电影院里黑暗,银幕透出一层幽暗的光,他两人坐在最后一排角落位置,汤贞在里面,小周坐在外面,把汤贞遮挡着。
汤贞在帽檐下大睁着眼睛,银幕上的光影投射进他的瞳孔。上一次像这样,坐在无数观众中间,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小的时候,爸爸常带汤贞去看电影。每次吃完了饭,爸爸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让汤贞坐在前面的杠子上。爸爸像一堵墙,把来往的风替汤贞遮挡着。
那时香城只有一家电影院,设施陈旧,放映的也多是些消遣性质的战争电影或爱情小品,绝少有卡通片。汤贞坐在爸爸身边,他喜欢看喜剧片、卡通片,不太喜欢爱情片,因为那十有八九是他看不懂的。大银幕上的男男女女拥抱,亲吻,他们相遇,历经几番波折,最终分别。那一声声倾诉,叹息,撕心裂肺,愁肠百结。小小的汤贞坐在他们面前,只见周围的观众们或是啜泣,或泪流满面。汤贞望向爸爸,爸爸也面有愁绪。
人长大了就必须有爱情吗。小的时候汤贞并不明白:看上去那并不令人快乐。
汤贞的法语学习了有段时间,他可以完成大部分日常对话,可以流利地背诵复杂的剧本,可像这样看部电影还是有些勉强。不过汤贞又确实看得懂,看得明白了。他长大了,开始明白爱是所有人共通的情感。
放映厅里不时有啜泣声,汤贞盯着银幕上的爱恨离合,他不经意间转过了头。
他发现小周也正看着他。
与周围人不同,小周好像根本不关心那些银幕上的故事,爱之于小周并不是共通的情感,他人的爱恨与他也没有太多的关联。
放映机的光束从小周身后投向了大千世界,而小周望着汤贞。小周低下头来的时候汤贞没有闭上眼睛,他正置身在他的故事中。
电影只放映到中途,周子轲就带汤贞离场了。
第106章 小周 20
汤贞把下巴搭在了周子轲肩头,如同一只小动物,依偎在足以冬眠的温暖巢穴中。
他们是根本不需要什么多余的娱乐的。外面大千世界再多景色,甜美或壮丽,与他们两人都没有太多关系。
周子轲没吃晚餐。汤贞头枕在他身边,声音小而轻地和他说话,有时候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开始接吻。汤贞今天去到了电影院,虽然影片没看完,也令汤贞回忆起小时候。“我以前和爸爸经常去电影院。”汤贞告诉他。
汤贞的爸爸喜欢电影。有时候在家里心情不好,爸爸总是一个人在阳台呆坐着,妈妈出门打牌了,妹妹年纪还小,只有汤贞能陪在他身边,一直拉着他没话找话地聊天。
汤贞那时候记性又特别好,跟爸爸去看过的电影,哪怕只看过一次,他也能记得住。有些台词很有意思的,他张口便能学。影院每周有几个夜晚是不开业的,汤贞就在自家阳台上,在爸爸面前一人分饰多角,表演“电影”给爸爸看。
爸爸总能被他逗笑了。爸爸把汤贞抱到腿上,说他已经和老院长谈好了,等汤贞一念完小学就带汤贞去省里大剧团,找更专业的老师教他。
“爸爸好像还给我攒了学费。”汤贞和周子轲说着说着,眼睛大而湿润地睁着。
“学费多吗。”周子轲瞅着他的脸,在旁边冷不丁问。
汤贞一愣,也看了小周一眼。“我也不是很清楚……”他那时候太小了,只记得爸妈因为那些学费曾一次次地吵架。“应该很多吧……”
“你挺好的。”周子轲说,奇怪,他还不满十八岁,怎么倒像个长辈来安慰汤贞。“我也……”周子轲想了想,说,“我也想要你爸这样的爸爸。”
汤贞愣了两秒。也许那所空荡荡的公寓,那辆在冬夜里停在冰冷地库角落的车,让汤贞想到了什么。汤贞从床头坐了起来。
周子轲头发里全是汗,汤贞靠过去把他的头抱住了。
“小周……”汤贞心疼道。
周子轲在汤贞怀里睁开眼睛,隐隐约约瞧见——明明是疼的,为什么汤贞还把他搂在怀里呢?
所有的人,哪怕是亲生父母,也对周子轲有无尽的失望。而汤贞——汤贞是被他自己的爸爸所珍惜的。
周子轲掀开被子,握住汤贞的手,把汤贞搂回到被窝里面。连他都喜欢汤贞,连他周子轲都舍不得对汤贞做些不好的事情,更何况汤贞的父母呢。也许汤贞生来就是被很多人所珍惜的,而周子轲——就看这些血印吧——也许周子轲就是那个对汤贞最不好的人。
电视里说,汤贞十一岁那年,最爱他的父亲去世了。
“别老想你爸了。”周子轲在汤贞耳边亲了一下。
隔天一早,周子轲是被身边人悉悉簌簌的小动静弄醒的。他刚一睁开眼睛,立刻就闭上了。强烈的日光笼罩过来,也许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汤贞从被窝里坐起来,可能以为周子轲还没醒,汤贞低下头,把小周搂着他的手小心翼翼掰开,又小心翼翼放回到被子里面。
汤贞下了床,踩着拖鞋到窗边去拉窗帘。
周子轲把眼睛睁开了。
刺眼的光芒没有了。汤贞从头到肩到背到臀部的弧度再到腿,在周子轲的视线里,在窗帘缝中间把那些光朦朦胧胧地遮挡住了。
汤贞的后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能够承受太多的。他肩膀天生窄,后背单薄,要周子轲评价,根本是弱不禁风。可汤贞偏偏又固执地要为那么多人遮风挡雨,这会儿帮周子轲遮掉这一点点光线,也像是汤贞的责任了。
窗帘被静悄悄地拉拢起来。汤贞回头,发现小周还在床上,闭着眼睛睡得正沉。
假期还没结束,时间在一分一秒离开他们。汤贞掀开被子一角,小心躺回到小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