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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187)

作者:云住

倒是有几个瘦小男生,围坐在台球厅一角正奋笔疾书。二十几份习题册摞在桌子中央,他们一本本地抄写。

场下新一轮球局又开始了,一群人嘿嘿哈哈地呼喝,开玩笑。几个脱了校服外套的女学生也拿球杆上了场,激得男同胞们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

“我们小涛哥最近球技可是越来越骚了。”

角落几个小男生里有人抬起头,弱弱问:“那、那个……周……”

是玩兴正浓的艾文涛先听见了,他打完一杆,回头:“什么?”

几个小男生又赶紧在桌上翻了一遍,说:“周哥的习题册又不见了!”

“不是吧?”艾文涛怪叫道,“又叫你们弄丢啦?”

小男生十分冤枉:“没有啊,是学委点清楚了帮我们装进书包的,我们根本碰都没碰啊!”

“哪位学妹又激情偷窃了?”艾文涛身边一哥们儿擦着球杆边问。

“也许是学委干的?”

“你这个猜测很大胆哦。”

“别是徐雯珺对你们周哥余情未了,扣了作业不给发。”

“哎哟,那她可是正中我们的下怀。”

“又叫人拿走啦?”艾文涛反应慢一拍,这才义愤填膺道,“怎么能这个样,成心不让我兄弟好好写作业啊!!”

从来不怎么写作业的周子轲同学在场外台阶上头抽烟,两只鞋底踩在下面栏杆上,他听见他们在开他的玩笑。旁边人手里攥着一盒火柴,小声问他这两天做什么去了:“周哥,你两天没来学校,徐雯珺一天往咱们班跑好几十趟,就等着逮你了。”

有女生在下面嫌弃了:“艾文涛,你还打不打啊?”

周子轲一直没吭声,这会儿他眉头挑起来,问他身边的人:“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吉叔?”

对方愣了愣,“啊”了一声:“什、什么?”

台球厅老板给大家送宵夜来了。艾文涛趴在下面栏杆上,隔着一段距离抬头问周子轲:“哥们儿,一会儿干嘛去,咱唱歌去吧!”

周子轲坐在上头,握着手里啤酒往身边台阶上一磕,瓶盖“啪”得掉下来,泡沫从瓶口往外溢。“你们唱去吧。”

“别介啊,”艾文涛生怕周子轲无聊,他提议,“要不咱踢球去?南边新开一室内足球场。”

“篮球,篮球打不打。”

“板球?我刚学会,我学会了哎!”艾文涛对周子轲道。

“艾文涛,你能不能别老粘着人家,”后面有女生叫道,“没看人子轲不爱搭理你,你怎么这么娘炮啊?”

就听周围扑哧笑声一片,连周子轲坐在上头都笑。艾文涛没脾气了,翻了个白眼,回头道:“我跟我自家哥们儿说话,几位咱不是那么熟的就先别打岔好嘛。”

“涛哥,接着来打球啊,秀一下你的阳刚之气!”

周子轲喝了几轮啤酒,自己神游天外。有小男生过来问他,说周哥,你的习题册没了,明天徐雯珺查作业怎么办。周子轲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从旁边拿了瓶啤酒递给他。那小男生愣巴巴地两只手接住了。

艾文涛见小男生抱着一瓶啤酒过来找他。

“喝多了吧他,”艾文涛远远看了周子轲一眼,对小男孩说,“给你你就拿着吧。”

朱塞打电话来,问周子轲在哪,和小艾在一起吗:“子轲,昨天你什么时候从剧院走的?”

周子轲明显是喝醉了:“不知道。”

朱塞无奈问:“几位长辈教给你的东西现在还记得吗。子轲,明天上午九点就是你妈妈纪念展的开幕式了——”

“你们找别人吧。”周子轲扣了手机扔一边。

夜里十一点多,他们这群人陆陆续续散伙了。不少学生的家长打电话来催。

“妈,你就别烦了,我跟我同学在一块儿玩,能有什么事啊?”

“不用您来接我了爸,我没早恋!”

“好了好了娘亲嘞,我现在立马回去。”

周子轲出了地下停车场电梯,掏出车钥匙按亮了自己的车。他还未满十八周岁,喝酒上路被查是妥妥的要出事。艾文涛从后面拽他胳膊,说哥们儿,我家司机来了,走走,咱一块儿回家去。

你走你的。周子轲说。

艾文涛好言好语劝他:“你可不能上路!要不我给你叫个代驾,你先上车喝口水歇会儿,我现在给代驾打个电话。”

行,行。好吧。周子轲点头,仿佛很听话。

他打开车门,上了车。艾文涛站在路边正打电话,就见周子轲前后车灯一亮,忽然那个引擎声就轰隆轰隆响起来了。四轮打着弯从车位里猛地划出来,周子轲根本不听艾文涛在车外喊他,自己迷迷糊糊开着车踩了油门就飞一样跑了。

周子轲做了一个梦。

梦里妈妈牵着他的手,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地板是蓝黄相间的手工瓷砖,匠人描绘出繁复华丽的图案,星星点点,像图画书里法老的宫殿。有人在笑,朝他们招手,与牵着他手的那个人拥抱。周子轲努力抬起头,看到天花板垂下一盏盏巨大的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子轲,你听姐姐在弹什么歌?”

“我不听。”

“子轲,乖,子轲唱歌最好听了,给阿姨们唱个圣诞快乐歌好不好。”

牵着他手的人把他抱起来,周子轲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大了,变宽了,好像五彩斑斓的万花筒,旋转变幻着朝他挤将过来。不再只是简单的瓷砖、女人裙摆、精心修剪的宠物狗,周子轲望着眼前一个个凑过来的陌生笑脸和涂着豆蔻的手指,他转身将头埋进妈妈带着香草和柑橘气息的脖颈里。

“子轲,”是妈妈的声音,“子轲,醒一醒。”

周子轲抬起头,熟悉的香味闻不到了。寒冷的空气正呼啸着灌入这间卧室。他从那个幼小的躯体里钻了出来。很多年后,他有了一副高大的体格,比他的父亲还要更高些。

子轲,子轲。

妈妈低低地,在病床上呼唤他。

妈妈错了。

你什么地方错了。

子轲,到妈妈这里来。

周子轲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和周世友把什么都商量好了,商量完了。还叫我干什么。”

“子轲,宝贝啊。”

“我先走了。”

“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子轲。”

周子轲发现自己嘴里说着要走,脚底却死死钉在地面上。在母亲和父亲做出攸关生死的重大决定时,他在为自己的彻底被忽略而感到愤怒。这种愤怒过于无力了,在父母面前,周子轲越发感觉自己是不值一提的。他始终望着她,希望她软弱下来。

“都是妈妈的错。子轲。妈妈后悔了,妈妈知道错了,你不要不理妈妈了好不好。”

周子轲心里像个三岁男孩一样松了口气。

他握住了妈妈的手。他问她,医生今天来过了没有。

妈妈却说:“子轲,你姐姐快要回国了。”

“我又不认识她。”

“子轲,妈妈希望,以后有人能照顾你……”

“你不能照顾我吗?”

咚咚咚咚。是车窗被猛敲的声音。

隐约还有人在外面喊,冲车里叫,喊的话模糊不清。

周子轲趴在方向盘上,他睁了睁眼睛,睡眼惺忪,抬头看向窗外。

身着棉衣,头戴棉帽的大叔正使劲儿敲周子轲的车窗。小哥,小哥,醒醒。他喊。见周子轲抬起眼看他了,他用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摆摆手转身走了。

周子轲后背靠在车座椅上,原地清醒了好一会儿。他又在车里过了一夜。掏出手机一看,才清晨六点。

那位把周子轲从车里叫醒的大叔正在巷口摆早餐摊。周子轲推开车门出来,身上就穿了件t恤,京城一月里的冷空气直接把他顶回去了。他伸手从副驾驶拿夹克外套,凑合先套上。

早餐摊老板见周子轲慢慢悠悠朝他走过来。他下着馄饨,对周子轲道:“我凌晨三点过来就看见你在那个车里面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