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喆接起电话来,他回头往停车场赶,找自己的二手帕萨特。他对手机里连声应着:“方……杜哥!”
*
甘霖推开宿舍门,往里面问了一声:“杜师傅?”
没人应。
马场都是单人宿舍,一进门便是集厨房、餐厅、会客功能于一身的狭小客厅。甘霖关上门,也没换鞋就进去了。
杜师傅的客厅干净,设施简陋,看着不像有人生活在这里。马场上上下下连保安都知道,他们那个身有残疾的杜师傅是个工作狂魔,每天在办公楼和马厩里加班到深夜,也就凌晨才想起回宿舍睡上四五个钟头,第二天一大清早,又是他第一个来上班。
日上三竿了,马场老板甘霖双手揣在西裤兜里,朝卧室里问:“杜师傅,今天怎么了,旷工啊?”
茶几上放了支油壶,油壶下面压了张旧报纸。甘霖低头弯腰把那张报纸抽出来,一瞅头版,恰好是远腾物流的搜货船在护城河东段捞出了人尸的新闻。
角落里还有一格小小的方块。
“早前已淡出公众视野的知名玉女歌手费梦,因急病发作,被紧急送往医院……”
“费梦曾在自己人生事业的巅峰时期突然宣布退出歌坛,数年的平静生活之后,她终于在今年夏天,找到了自己人生中的另一半。”
“当年费梦在新年晚会上与汤贞合唱一曲《如梦》,令她一夜之间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梦之女神。一年之后又突然宣布退出歌坛,给千千万万的歌迷留下巨大的遗憾。如今女神嫁了人,成了婚,编辑部衷心希望她身体早日康复,家庭和和美美。”
甘霖放下报纸,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枪油,抬头看那扇还紧闭的卧室门。“费静小姐不会骑马啊,杜师傅,”甘霖道,“你要是实在不肯上班,我就借你的马给她骑一骑了。”
马场的皇家会员薛太太,一见甘霖甘老板从宿舍楼出来了,赶紧把他叫到一边:“你们小艾老板上哪儿去了?”
驯马师们已经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深栗色的马出来。几个人小心翼翼,前面捧着后面护着,把一位换了马靴马裤戴了头盔的年轻女士扶上马去。
“怎么了薛太太。”甘霖问。
薛太太一脸苦色,说是她的好朋友,远腾物流闫总的太太费静,前阵子刚住院了,从出院到现在还一直心情不佳:“我这不是把她带来这边散散心,还指望小艾老板那个贫嘴给她逗逗乐子,开导开导她呢!”
甘霖说,实在不巧,他们小艾老板这几天恰好也正郁闷呢,恐怕是开导不了谁。
费静小姐在马场骑马散步,一直待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才回去。他的丈夫,远腾物流的闫总亲自开车来接,亲自把她从马上抱下来。薛太太对甘霖说,闫总是远近闻名地疼媳妇,爱美人不爱江山:“人家都说他,烽火戏诸侯!”
甘总和闫总是第一次见面。闫太太还穿着马靴马裤,有人陪她去贵宾室里换衣裳,闫总在外头等。他跟甘霖交换了名片。闫总说他早些年听过甘霖在这城里的一些名头。“今天不太巧,”闫总道,“朋友家里有个家庭派对,提早约了我和小静。不然我该请甘总吃个便饭。”
甘霖一听,挑眉问:“是万邦集团林副总家里的派对?”
闫总道:“对,林大光头家的!”
“那可巧了,”甘霖说,“咱们顺路。”
万邦集团副总经理林大,在南郊有一座庄园。他近来动作颇多,出入了不少社交场合,连他的夫人邓黎珍都开始抛头露面,在自家操办起了家庭派对。谁人都知道,这个林大要开酒庄了,目标直指法国特级葡萄田,他那些有头有脸的朋友们大多参与了一笔。
甘霖出现在派对门口的时候,不少林大的狐朋狗友们瞧见是他,都颇感意外,面色尴尬。
倒是派对主人林大毫不见外,招呼着人把“小甘”请进来。“这是我老学弟了,甘霖,以前在澳洲,我们可是同个寝室,相依为命,”林大已经喝了点酒了,他把甘霖搂着,亲亲热热地跟周围人介绍,“回国以来我们哥俩见了不少面了,今天难得到自己家来。”林大朝阳台外面叫道:“珍姐!珍姐!”
“干什么呀?”
“小甘来了!”林大道。
应声的人是邓黎珍,她原本在室外陪那些带了孩子的夫人太太们在草坪里说话,这会儿她进来,有点不自在地提着裙摆,看见甘霖就笑:“小甘来了,怎么来这么晚啊!”
林大与他的朋友们坐到了窗边,他煞有介事,慎重其事叫人开了瓶酒,亲手拿布端了,给每人倒出一点来试饮。就听林大说,这是来自法国哪儿哪儿的顶级葡萄田,顶级酿酒师,上佳的年份,完美的日照、雨水……
邓黎珍走到了室外,对甘霖道:“别听你林哥胡吹,他都是现学的,他才不懂呢。”
周围不少孩子,在草坪里小径上来回奔跑玩耍。时不时有太太跟邓黎珍打招呼,她们瞧见她身边一位高瘦英俊的男士,不认识的不知怎么称呼他,认识的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了。
还是邓黎珍跟她们客客气气地介绍,这是甘霖,小甘,林大在澳洲读书时的学弟:“最近刚回国,和人合伙开了个马场。”
一位太太问:“就是珍姐你去澳洲给林哥伴读时候认识的那个学弟?”
周围有同伴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这个疑问。四周人都看她,连邓黎珍都问她怎么了,她眼眶含泪,心有余悸地说她看错了,还以为草丛里有蛇。
甘霖手插进裤袋里,跟在邓黎珍身后走。他们两人,孤男寡女,沿着庄园里一条小路,一直走到了寂静的花园深处。
热热闹闹、歌舞升平的林家庄园逐渐被甩在身后。
甘霖注意到邓黎珍一直提着裙摆,她穿了双鞋跟很高的鞋子。
邓黎珍还在小声说话,她口中左一个“你林哥”,右一个“你林哥”,仿佛不提到自己的丈夫林大,她就不知该怎么跟甘霖私下里说话了。“你林哥他不好意思对你说,他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就是爱面子。以前有些话说出口,他自己就后悔了。小甘你不要怪罪他。”
甘霖低着头,不自觉盯着邓黎珍磨出了血的脚后跟。他听见自己名字,抬头问:“什么怪罪?”
邓黎珍抱歉道:“你这么多年也没回国看看,自己一个人在国外,你林哥他……”
“哦,”甘霖不以为意,露出点笑容,“嗨,我是正好没想回国。”
邓黎珍看甘霖表情这样轻松,还像是以前那个什么事都不放在眼里,不放在心上的大男孩。她眼睛里有光闪动:“是这样吗。”
甘霖手还揣在裤兜里。“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珍姐,”甘霖低着头,“林哥还愿意认我这个弟弟,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小甘’,我已经很知足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嗳,嗳,好。”邓黎珍连连点头。
“唯一的遗憾是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没能回国看看,”甘霖凝视她的脸,想了想,“看到你嫁给林哥,这么幸福,我……很高兴!”
邓黎珍听了,又是一阵点头。
甘霖说,珍姐今天怎么穿了这么条裙子。
珍姐说,还不是跟明珠学的,我啊,是真不会操持这种派对。
甘霖说,这有什么难的,能难得倒你?
珍姐说,难啊,明珠擅长这个,我是真不行。
甘霖说,你可是邓黎珍。当年自己一个人为爱闯澳洲,我和林哥两个老爷们儿天天叫你管得服服帖帖。
珍姐说,你个小甘,不会还记我的仇吧!
小甘说,我怎么敢。
小甘说,姐,你脚都流血了,把鞋脱了吧。
小甘说,你不是爱穿平底鞋吗,非得学人家干什么。
小甘说,都流血了。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脱鞋。
小甘说,没别人,姐。脱了吧。
甘霖把邓黎珍扶着在花园长椅上坐下了。邓黎珍弯了腰,她被说动了,想也知道这鞋穿了一晚有多不舒服,她刚想解自己的鞋带,甘霖已经蹲下身,拿过她的脚,帮她把鞋解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