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莉愣了愣:“那阿贞现在——”
“他现在不问了,我们都对他保密了,”护士说着,低头翻手边一本登记册,说,“一位乔先生正在探望他,你们可以去看看。”
特护病房靠近走廊有面很大的墙,墙上嵌了一面很大的窗。因为疗养院的护理需要,这是一面单向透视窗。大夫和值班护士从外面走廊可以看到里面,病人从里面看,却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天空”。
汤贞穿着他的病服,干干净净,十分整洁地在病床边坐着。
地板上干燥,只有乔贺的鞋底带进去一些雨水气。乔贺的发尾也是湿的。汤贞看了他,又看向窗子。
黄昏时分,“天空”万里无云。
郭小莉从楼梯口跟随夜班护士上来,正好看见周子轲的身影。刚才从停车场分开,周子轲自己上楼,没同郭小莉一路,这会儿他就站在汤贞窗外。
“……副导演,老高,还记得他吗。”
“记得,副导演,胖胖的。”
“他挺想你,前段时间来了趟北京,说想来看你。”
“前段时间,是戏剧协会奖吗?”
“你知道?”
“郭姐给我看了新闻。颁奖礼当天我在家,不能出门。”
“可惜没能请你来现场。”
“祝贺你,乔大哥。”
一时无话。找话的人说不出话了。
“现在怎么样,在这里养病,效果好吗?”
“还可以,在哪里其实都一样。”
“专业医院总该好一点。”
“有点夸张了,把我送到这个地方,其实没什么大事。”
“是吗。”
“嗯。”
“林导他……也很想你。”
“林爷现在身体好吗?”
“……还可以。他这段时间没给你去过电话?”
“他打了,我没有接到。”
“没给他回电话?”
“我没有什么脸面见他老人家。”
“别这么说,林导一直记挂你,自从知道你——”
“乔大哥,来的时候吃晚饭了吗?”
“哦,还没有,这一路上不太好走,我本以为下午三四点就能到……”
“我拿水果给你吃。”
汤贞扶着床头站起来,他膝盖不太安稳。乔贺连忙上前,扶他的胳膊。床头底下是冷藏柜,汤贞俯下身,把冷藏柜里放的一盒水果取出来。
乔贺从他手里接过盒子,说:“以前嘉兰化妆间的小冰柜,也是这么矮的吧。”
汤贞笑道:“好像是。”
“你没有印象了?”
“好久没去了。”
床边展开了一张桌板,很狭窄,这大约就是汤贞平日里在病床旁吃饭的地方,乔贺把那盒水果搁在上面。汤贞动作不大利落,弯个腰就很辛苦,扶着床还起不来,乔贺扶着他。
“累不累?”乔贺看他这模样,脱口问出这句。
汤贞的袖口搭在两条瘦得可怖的手腕上,空荡荡地那么垂着。汤贞听到这句话,抬起头,他愣愣看了乔贺。
有人从外头敲门,是小车四个轱辘咬合的声音。汤贞刚对乔贺点了头,病房门便打开了。是送药的值班护士进来了。
汤贞看见她。她走过乔贺身边,往桌板上那盒水果瞧了一眼,她把手里的药放在一边,问汤贞:“叫什么名字。”
乔贺还在旁边,扶着汤贞的手臂。
“你能不能一会儿……”汤贞说。
“叫什么名字啊?”护士耐心,又问一遍。
“你能不能一会儿再过来,”汤贞对她说,声音有点发颤了,“我现在有客人在这里……”
“药必须准时按时吃的,有客人没事,客人来看你,是来关心你的。”护士像哄婴儿似的,把汤贞的手腕捡起来,看了上面腕带的编码,她又看了一眼乔贺,那眼神像在说,希望你配合。
“听话,来,叫什么名字?”
乔贺看见护士手里拿的那些标着不同字样的药丸,看见汤贞袖子里藏的疗养院统一编码的腕带。他手扶着汤贞,感觉着汤贞全身都在发抖。
当年那惊鸿,那条小小的游龙,已经被扯断了翅膀,连筋都被抽去了。
除了心里的痛惜,乔贺一时竟想不出自己还能为他做些别的什么。
“我……”汤贞嘴唇嗫嚅,看着护士。
护士说:“不是一直都很听话吗,今天怎么突然不想吃药了?乖,我看你把药吃了,我就走,你继续和你的客人说话,好不好?”
乔贺余光瞥到门外有人对他招手。眼前的值班护士也拿眼睛频频暗示他。
乔贺借口去楼下餐厅吃晚餐,他告诉汤贞,他吃完就回来。郭小莉站在门外走廊上,手里紧紧牵着囡囡,刚才就是她示意乔贺出去的。乔贺和她握手,对于郭小莉,乔贺如今是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的。郭小莉神情复杂,抬头看他。
“谢谢乔贺老师百忙之中还过来看我们阿贞。”
乔贺听出郭小莉话里的不忿,他想了想,没有作更多解释。
温心在郭小莉身后,她偷偷看着乔贺,乔贺也看见她。
温心身后站着的是周子轲。他仿佛根本没看到乔贺,也从头至尾没注意过乔贺在这儿似的。他始终望着窗子里面,汤贞正手握着水杯,在护士的监视下把药一颗颗吃掉,一颗颗咽下去。
乔贺迟疑地望了周子轲的后背。
他下楼了。
郭小莉一直等值班护士出来,才扶着囡囡进去。囡囡一进门,便飞跑着扑到汤贞腿边:“阿贞!!”
郭小莉在病房里喊:“温心,进来!”
温心犹犹豫豫,站在门边还畏畏缩缩,不敢迈步。郭小莉又喊:“温心!”
温心问:“子轲,你不进去看看汤贞老师吗?”
周子轲转头看了她一眼。
囡囡本来就眼眶泛泪了,她扑到汤贞怀里,坐到汤贞膝盖上,紧紧抱住汤贞的脖子。她说阿贞好久都不来看她,她好想好想阿贞,但是妈妈都不带她来看阿贞。温心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郭小莉轻声呵斥:“囡囡,别这么哭了!”
温心忍不住一吸鼻子,也跟着哭出来了。
囡囡被郭小莉抱过去,温心坐到了汤贞身边,她低着头。郭小莉说,温心从岛上回来,就在疗养院餐厅里坐着,也不回家,也不敢上来看你:“在餐厅做了水果盒子,还让人家护士来送。”
周子轲站在走廊外头,听见温心哭泣的声音。温心说,汤贞老师,我好害怕,怕你不要我了,怕你离开我,汤贞老师,都是我的错,你别不要我。汤贞对她说,他戴着她送的幸运石,不会出什么事:“我把你吓着了,温心。”
曹医生在自己诊所接到电话,康复中心的护士称,周子轲把汤贞的监护人一家都送过去了:“他现在就在病房楼,他要见你。”
第78章 泡沫 20
短短两天,这已经是曹医生与周子轲的第五次“见面”了。关系进展得比过去七年所有的接触加起来还要密切。曹医生心里有数,周子轲是很不喜欢他的,对他这个人,包括他的职业都充满了敌意。在那座老宅里,周子轲见到曹医生,向来也是扭头便走,视他如瘟疫。
起初曹医生以为,自己作为他父亲的朋友、心理顾问、私人医生,是被这个男孩划分到“父亲”这个敌对阵营中去了。可随着对这个家庭逐渐的深入了解,曹医生发现问题远比父子之间的嫌隙来得更加麻烦。上至周子轲的父亲、姐姐、远的近的长辈亲人,下至陪伴周子轲长大的保父保姆、家庭教师、马场的帮佣……每个人在对曹医生倾吐属于他们自己的压力和烦恼时,都免不了要提到这个名字,“子轲”——所有人的烦恼里都有他的一份。
“别看我跟世友一块长大的,我也不大明白他的心思,”周子轲的亲生姑母,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在一次家宴结束后不无惆怅地对曹医生讲,“弟媳当年生子轲的时候难产,我和我爱人飞过来陪夜,我们家里,姐妹弟兄,都来了,还有老人。我爸,他什么迷信都不相信,当时家里人已经慌了,请那个大师上山来,意思是求神仙别把这个孩子带走。我爸不相信这个,他自己拄着拐杖,穿着他那身行头,到世友这里来,他要自己来镇这个场面,不信凭他老祖宗的颜面留不下这么一个子孙。那时候世友都五十岁的人了,就子苑一个闺女,当着全家上下老小的面,他非说不要了,不要儿子了,大家伙可都是为着他家的香火来的,他愣是说把家传给子苑也很好。爸气得!上去就揍他,拿那个拐棍。世友从小叫我爸打到大,回回往死里打。当家那么多年,爸还是那么揍他。最后幸亏是,也不知道是弟媳舍不得世友再挨打了啊,还是天上的神佛老祖宗们都看不下去了,终于是让子轲平平安安降生了,哇得哭了一嗓子,爸那才终于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