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垣喝了一口水,眼睛看向舞台。
直到富小景疑心她到底问没问这个问题,才听到一声平缓的没有。
“你住哈林区?”
“我去年住在125街。”
“你读c大?”
富小景点点头。
服务员端来一个托盘,等托盘里的东西都取出放在桌上时,男人从钱夹抽出一张钞票放在托盘,面值明显出乎那个身材堪比卡戴珊的服务员意料。在这光色朦胧的室内,服务员的白牙齿格外地引人注目,她一连对大方的顾客说了好几声谢谢。
“这瓶酒是什么时候的?”富小景眼睛定在苦艾酒瓶身上,上面的标签已经有三分之一脱落,字体也早已斑驳,她的眼睛快要瞪出来,也没找到她要找的关键信息。
“普法战争的前一年。”
“天!这么老。”富小景把“还能喝吗”四个字就着杯底里的苏打水咽了下去。他不是不喝酒吗,这酒明显不是她请得起的。
“你运气好,还有个瓶底。”
“我不能喝酒,尤其是这么烈的酒。”最最重要的是她没有钱,没有钱,没有钱!她开始怨恨自己没有多带一些现金,被抢也不会比现在这个场面更难堪。
他熟练地开了瓶,语气中有股恶作剧的得意,“可是已经开了。”
富小景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酒注入玻璃杯,由于上百年的缓慢氧化,酒的颜色已从橄榄绿变成琥珀色。
她看着他在杯口横了一把银色漏勺,然后夹了块方糖置于勺子上,透明滴水壶里的冷水缓慢透过方糖滴到盛有苦艾酒的杯子里。
“你凑过来闻一闻。”
杯子里的酒渐趋浑浊,越来越接近牛奶色。富小景强撑起笑容,把鼻子凑到玻璃杯前,她闻到了八角和蒿草的味道。
“你有闻到皮革味吗?”
“嗯。”
富小景的脑子里都是美国大人物在钞票上板着脸的场景。她身上连可抵押的物件都没有。苦苦哀求老板能否paypal转账?
他把酒移到她面前,冲她微笑,“现在你可以喝了。”
富小景仿佛英勇就义般仰起脖子,一股脑儿把半杯苦艾酒灌到嗓子里,第一口喝得太猛,她一连咳嗽了几声。
“别这么喝,马上就醉了。”
“醉不了。”
醉了倒好,富小景的酒量好得富文玉都甘拜下风,无奈之下,富文玉只能嘱咐女儿在外装酒精过敏。
富小景发愁时,嘴会不受控制地翘起来。她嘟着嘴,拿嘴唇去轻轻触碰乳浊后的酒。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你这儿。”
“嗯?”人一为钱发愁,思维就容易迟钝,富小景瞪着她的眼睛,努力捕捉面前男人动作背后的深意。
他的手指在她的嘴角刮了一下,“哦,没了。”
富小景僵在那里,嘴角还残存着他的温度。乐队换了一手曲子,比刚才那一首欢快了不少。
第4章
一杯苦艾酒见了底。
富小景把头转向舞台,用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如果一个人进了一家只能用现金的酒吧,但她在付账时发现自己没钱买单,你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这种不太能见光的话最适合在黑暗里说,说完了还可以不认账,但桌上的橘灯暴露了她,灯光打在她脸上,她觉得那不是灯,而是一个小火球,烤得她面红耳赤。
话一撂地她就悔了,对于一个即将要处刑的死刑犯来说,能拖延一分钟也是好的。
“你的‘fu’是哪个‘fu’?”
那天警察问她的名字时,他在现场。
“有钱那个富。从有富姓那天起,我至少得富一百代了。”富小景想刚才他一定是没听见,心短暂地放了下来。她的笑话并不高明,可她觉得很好笑。
好在有节奏的鼓点掩盖了她突兀而尴尬的笑声。
“这位有钱的小姐,能给我十块钱吗?”
富小景愣了一秒,想都没想便去掏自己的钱包,钱包里最大的面额便是十元。
男人接过纸币塞到自己钱夹,“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喝杯橙汁不过分吧。”
他要了一杯橙汁,捧着杯继续探讨她的名字,“小景是中国画那个小景?”
“嗯。”富小景从包里拿出纸笔,她总是随身备着这些东西。她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标准的小楷,平常她是不这么写字的,笔记字体完全可以和国内的医生体媲美。
写完双手捧着卡片很郑重地递给他,舞台上的鼓点提醒着她正式得不合时宜,富小景忙又缩回了一只手,“你叫什么?中文名字。”
他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纸笔。目光在钢笔笔帽上多停留了一秒。
富小景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秒。她的钢笔是万宝龙和梅森联名限量款,富文玉送给她的高考礼物,后来梅森陶瓷笔帽摔碎了,她去银楼里找老师傅补,最终裂痕镀了一层鎏金。那时她还不知道家里厂子倒闭的消息。
她差点儿忘了,不是手机,这支笔才是她身上最值钱的物件。
“顾垣。”富小景捧着纸片在心里念道,由字观人,这字儿可够不羁的。她把卡片塞到钱夹最里层。
直到他们离开,顾垣面前的橙汁还是原样。
酒吧在半地下室,从酒吧到地面的台阶铺了一层毛毡,颜色像是没氧化的苦艾酒,上面有斑斑点点的白印子,许多踏着雪来的脚踩在毛毡上便是这个样子。
富小景是顶着雪从地铁口到酒吧的,出门时雪已经停了,地面浮着一层虚张声势的白。雪后初霁,夜幕是一种说不清楚的蓝,比孔雀蓝要浅一些,梵高死于1890,但他笔下的星夜仍活在2013。
她穿了一件蓬松的茧型黄色羽绒服,和纽约出租车一个颜色,很是醒目。穿得久了,白色鹅绒从里面跑出来,像是还没融化的雪花。
两人步行去停车的地方,顾垣走得很慢,像是刻意等她。
“不用迁就我,我走得其实很快的。”说着,富小景加快了步子,走到他前面去。
“小心,别滑倒了。”
富小景转身,特意抬起脚来,“我贴了防滑鞋垫,这个牌子的鞋垫特别好,去年冬天我去芝加哥,满街上都是冰,我一次都没滑倒过。”
“啊!”声音尖利而短促,富小景适时地捂住了自己嘴巴。她看到一只灰白的大老鼠趴在井檐上,最醒目的是血红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