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三瞧见低着头的成玉用冻红的手笼住半张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但似乎遵循了那句告诫,当她重迈出步子来时已开始同自己叨叨别的。眼圈红着,鼻头也红着,说话声都在颤抖,话题倒很天马行空,也听不出什么悲伤,一忽儿是朱槿房中的字画,一忽儿是梨响的厨艺,一忽儿是姚黄的花期,一忽儿又是什么李牧舟的药园子。
但她并没有说得太久。在北风将街头的灯笼吹灭之时,她抱着腿蹲了下来,他尝试着离她更近一些,便听见了她细弱的哭腔:“我不想想起来,所有离开我的,爹,娘,蜻蛉,都、都不想想起来,不要让我想起来,求求你了,不要让我想起来,呜呜呜呜。”那声音含着绝望,压抑孤独,又痛苦。
连宋不曾想过那会是成玉的声音。他只记得她的单纯和天真,快乐是为小事,烦闷也全为小事,明明十六岁了,却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从不懂得这世间疾苦。
凡人之苦,无外乎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这八苦。三殿下生而为仙,未受过凡人之苦,靠着天生的灵慧,他早早参透了凡人为何会困于这八苦之中,然他着实无法与之共情。
因此今夜,便是看到成玉在噩梦中失声痛哭,他知道了她的心灵深处竟也封存着痛苦,但他也并不觉那是什么大事。他是通透的天神,瞧着凡人的迷障,难免觉得那不值一提。世间之苦,全然是空。
他的目光凝在成玉身上,看她孤零零蹲在这个雪夜里,为心中的迷障所苦,就像一朵小小的脆弱的优昙花备受寒风欺凌,不得已将所有的花瓣都合起来,却依然阻挡不了寒风的肆虐。他心中明白,成玉的苦痛,无论是何种苦痛,同优昙花难以抵挡寒风的苦痛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此时,他却并未感到这苦痛可笑或不值一提。
他看到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在地上,她哭得非常伤心,但那些眼泪却像是并未浸入泥地,而是沉进了他心中。他无法思考那是否也是一种空,她的眼泪那样真实,当它们溶进他心底时,他感到了温热。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他愣了好一会儿,最终他伸出了手。
便在他伸手的那一刹那,眼前的雪夜陡然消失,冬日的荒漠、秋日的红枫、夏日的绿树和春日的碧草自他身边迅速掠过。穿过她内心的四个季节,他终于重新回到了现世的夏夜。
在这现世的夏夜里,她仍乖巧地伏在他的怀中,而她的左手仍在他掌心里。柔软白皙的一只手,握住它,就像握住雨中的一朵白雪塔,丰润却易碎似的。
他松开了她,可她的手指却牵绕了上来,她抬起了头,有些懵懂地看着他。他的手指被她缠住了,就像紫藤绕上一棵青松,全然依赖的姿态。他当然知道她只是依赖他,她被吓到了,但似乎无法克制空着的那只手抚上她鸦羽般的发顶,当她再要乱动时,便被他顺势揽入了怀中。“不要怕,”他抚着她的头发,温声安慰她,“风停了,没事了。”
风的确停了,长街两旁灯火阑珊,行人重又熙攘起来。她靠在他的肩上,右手覆在他的胸前。胸骨正中稍左,那是心脏的位置。她惊讶地抬头看向他,有些奇异地喃喃:“连三哥哥,你的心脏跳得好快。”
他几乎立刻便退后了一步,她的手掌一下子落空。她跌了一下,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向他:“连三哥哥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他飞快地否认。
“不是吧……”她不大相信,“因为跳得很快啊。”
前面的巷子里突然一声响鸣传来,七色的焰火腾空而起,成玉转头看了一眼,但因更关心连三之故,因此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重放回了他身上,却见他侧身避开了她。这个角度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若无其事地:“你喜欢看烟花吧,我们走近看看。”话罢快步向巷子口而去。
成玉追在后面担忧:“不是啊,连三哥哥你别转移话题,你心跳那么快,你不是病了吧?”
国师和季世子跟在连三和成玉身后有段距离,因中间还隔了段喧闹人流,故而听不见他二人在说什么。国师在来路上已经弄明白了,连三和小郡主定然是有不一般的交情,但国师也没有想太多。
方才风起时,因前头堵得太过,他们就找了棵有些年岁的老柳树站了片刻。
季世子屈膝坐在树上,不知从何处顺了壶酒,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季世子喝了半壶酒,突然开口问国师:“大将军不是不喜欢阿玉么?”
国师静默了片刻,问:“你是在找我讨论情感问题?”季世子默认了。
国师就有点怀疑人生,近年流行的话本中,凡是国师都要祸国殃民,要么是和贵妃狼狈为奸害死皇帝,要么是和贵妃她爹狼狈为奸害死皇帝。国师们一般干的都是这种大事。没有哪个干大事的国师会去给别人当感情顾问,哪怕是给贵妃当顾问也不行。
国师没有回他,对这个问题表示了拒绝。
季世子一口一口喝着酒,半晌:“我是不是来晚了?”
国师有点好奇:“什么来晚了?”
季世子也没有回他。
在他们言谈间,异风已然停止,国师心知肚明这一场风是因谁而起。月夜是连三的天下。国师只是不知连三召来这一场狂风所欲为何。
一旁的季世子仰头将一壶酒灌尽,道:“来京城前,我总觉得一切都还未晚。”
国师觉得看季世子如此有些苍凉,且世子这短短一句话中也像是很有故事。但国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只仙风道骨地站在树梢儿尖上陪伴着失意的季世子,同时密切注意着前头二人的动向。
前方三殿下领着小郡主离开了人群熙攘的长街,过了一个乳酪铺子、一个肉食铺子、一座茶楼,接着他们绕进了一条张灯结彩的小巷。
国师默了片刻,向身旁的季世子道:“你知道我是个道士吧?”
微有酒意的季世子不能理解国师缘何有此一问,茫然地看着前方没有回答。
国师并不介意,自顾自道:“不使法术的时候,我其实不太认路。”
季世子依然没有回答。
国师继续道:“世子你来京城后逛过青楼吗?”
季世子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季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