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公有些担心:“但据老奴所知,大将军他并非是个肤浅之人。”
成筠心绞痛要犯了。
沈公公凑近轻声:“老奴听说昨日小郡主在鞠场玩耍时耍出了‘五杖飞五铜钱’的绝技,引得乌傩素的球手尽皆拜服,小郡主彼时真个是顾盼生姿,神采飞扬,大将军其时在观鞠台上瞧见了,似乎也很是赞赏,老奴猜测便是如此,将军对小郡主才有了今日的留意……”
成筠因不擅击鞠,并不明白“五杖飞五铜钱”是个什么概念,因此并没有理解昨日成玉出了多么了不得的一个风头,听沈公公说起顾盼生姿之语,越加无望道:“顾盼生姿,神采飞扬,说白了还是那张脸。”问沈公公,“若连三他瞧见红玉翻墙爬树烤小鸟,他还能迷上红玉?”
沈公公虽然是个公公,也并不能想象什么样的男人能迷上这样的姑娘,因此沈公公选择了沉默。
成筠也沉默了一阵,又问:“连三平日那些红颜知己都是些什么样的?”
沈公公在这上头颇有当年国师伺候先帝时的百事通风范,立刻对答如流:“将军似乎偏爱文静的姑娘,说起话来温言软语,行起路来弱柳扶风,又要才高,素手能调丹青,还要能弹瑶琴,将军的数位知己都是如此。”
皇帝听得“数位”二字,叹道:“若红玉能嫁得连三,朕竟不知对她是坏是好。”
沈公公道:“皇上宅心仁厚。”
但皇帝只宅心仁厚了半盏茶,茶还没喝完已经决定把成玉给卖了,抬头向沈公公道:“连三既爱琴爱画,宫中的画师和琴师,挑两个给红玉补补课去,好在她聪慧,学什么都快。”
沈公公意会,笑道:“如何说话行路,老奴亦找宫人匡一匡郡主。”
成玉的确病了。惊悸之症。是个老症。昨夜犯的。
十花楼中的紫优昙这几日便要自沉睡中苏醒,须得朱槿坐镇,而优昙花的族长醒来是个大事,成玉就让梨响也留了一留。
成玉一个人入了宫,太后拨了几个宫侍给她暂用着。因她一向不爱有人跟着自个儿,太后跟前的宫侍又哪里有梨响的高艺,因此昨晚在去夜宴的半道上就把她给跟丢了。最后是齐大小姐将晕过去人事不知的成玉给抱着送了回来。幸好梨响忙完十花楼的事体赶回来得及时,这事才没有惊动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上。
梨响踩着夜色急匆匆回城去仁安堂架来了刚脱衣睡下的李牧舟。小李大夫闭着眼也能诊治成玉,被梨响提着来给成玉扎了几针,又打着哈欠揉了几颗香丸子给她点在香炉中,他就功成身退,被梨响拎着又重新送了回去。
昏睡中的成玉并不知道自己病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昏睡中,当她于昏睡中陷入梦乡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一切都挺真的。
梦里她刚在鞠场同齐大小姐分了手。她今日挑战成功了“五杖飞五铜钱”,她自个儿做了一次,大熙球队里担任后卫的太后娘家侄女柳四小姐又央她来了一次,两次她都表现得很精彩。但做这个耗力气,又耗神,因此天一黑下来她就困上了。
可齐大小姐说行宫养着的杂耍团里有两头会拜寿的狮子,将在今晚的夜宴中助兴。这种新奇她是绝不能错过的,因此强忍着困意约了齐大小姐半个时辰后在接水院的假山旁会面,一同去赴宴看狮子。
她打着瞌睡回松鹤院换衣衫,却没想到刚绕过明月殿后面的游廊,就瞧见了立在一株槐花树下的季明枫。
其时暮色吞没了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宫灯亮起,映出长长的游廊来。
她站在拐角处看过去,一身黑衣的季世子半身隐在暮色的暗影中,半身现在宫灯的明光里。风中飘来槐花的香味。
她知道槐花长什么样,有人曾画给她瞧过,它们像串起来攒成一簇的小小铃铛。丽川的小孩子都喜欢在手腕脚踝绑那样的小铃铛,叮当,叮当,铃铛响起来时,常会伴着孩子们的欢笑。蜻蛉曾送给她一套,银子打成的小小铃铛,系在她的手腕上,一动起来就发出叮当叮当的轻响,蜻蛉眉眼弯弯:“郡主果然很喜欢这个。”
晚风拂过,她眨了眨眼睛,眨眼间像是再一次听到了铃铛的响声,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手腕处却什么也没有。
南冉古墓。
铃铛不在了,蜻蛉也不在了。
困意刹那间消散,她苍白着脸站那儿发了好一阵呆,直到一队提灯的宫女轻移莲步行过季明枫时停下同他行礼,才打破了这一幕静画,驱赶走了那些无休无止的铃铛声,将她拉回现世。
回过神来时,她觉着季明枫不一定瞧见了她,因此后退两步退到了转角的一棵桂树旁,打算绕路避开他。却听到青年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是在躲我吗?”
她定住了。季明枫缓步来到她的面前。那一队提灯的素衣宫女亦正好行到她的身边,宫女们停下来同她礼了一礼后方鱼贯而去,摇曳远去的灯光就像晨星碎在海里。她僵了片刻,“没有躲你啊。”
季明枫就那么看着她。
她终归是不擅撒谎的,在季明枫的视线下选择了沉默。
她当然是在躲他。那时候朱槿带她离开丽川王府时,她有一瞬间想起过季明枫,在那短暂的一瞬里,她却只想起季明枫最后留给她的那些话:“你真是太过胆大包天恣意妄行,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今日蜻蛉因你而死,来日还会有更多丽川男儿因你此次任性丧命,这么多条人命,你可背负得起?”还担心这些话刺得她不够疼似的,“或许你贵为郡主,便以为他们天生贱命,如此多的性命,你其实并不在意?”
故而,她觉着季明枫是不可能想见她的。她再不通人情,这一点还是知道。她想着为彼此计,他二人做回陌路才是最好,但今日他却让她有些迷惑,季明枫似乎是专在此候她?
再见面有什么好说呢,一次次提醒她她身上还背负着一条人命吗?
她靠着木栏,茫然地看向季明枫,心想,是了,说不定他就是这样想的。
她久不开口,季明枫也静了一阵。
最终是季明枫打破了沉寂,轻声问她:“方才我看到你和朋友们在鞠场击鞠,你打得……很好。在丽川时却不见你如何喜爱这项活动,季明椿邀你你从不理他。”季明椿是季明枫的哥哥,侧室生的浪荡公子,日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无所不精。他缓缓道,“那时你只爱看书,两月不到,我书房中的书被你来来回回翻了两遍。”语声中竟透出了一丝伤感和怀念,“你现在,比那时候要活泼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