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内心清净无染,万物在她心中皆是平等,因此对这命运,她并无丝毫疑问。尽管世间生灵大多看不起人族,觉他们脆弱无用,但她并不觉得弱小的人族不值得一位创世神和一位自然神的倾命相护。
她淡然接受了这命运,并循着那预知梦给予的启示,离开姑媱,前往三座仙山寻到并点化了她天命注定的三位神使:少室山的槿花殷临、宣山的帝女桑雪意,和大言山的九色莲霜和。
最后一位神使是个人族,其时并未降生,但她也并不着急,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的降生,一边继续隐在姑媱莳花弄草。
然后在她四万岁成年的前一年,发生了一件事。
自从点化了三位神使后,她已许久不再做预知梦了,但那一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长夜和孤灯,还有一座小木屋。小木屋里搁置了一张简朴的木床,重重纱帐后铺了雪白的绸缎,而她躺在绸缎中间,偎在一个白衣青年的怀中。青年修眉凤目,有一张极好看的脸,待她亲密温柔。他赠了她一套首饰:明月初照红玉影,莲心暗藏袖底香;正是两句诗。青年虽未明说,但她一眼便知,那套首饰是以银龙逆鳞制成。青年是位龙君。而她虽隐在姑媱,却也知收了龙君的逆鳞,便要做龙君的妻。
那梦境在她收下龙君的逆鳞之处戛然而止。
青年虽令她难忘,但那时她并无特别的感受,只觉这梦应是在预示她将以女子的身份嫁人,成为一位龙君的妻。
因此来年成年选择性别时,她选择了成为女子。
如此,她成了一个女子。
成人礼后不久,她等待的第四位神使降生了,那孩子的部族被灭之时,她赶去救下了他。因是人族盼望了多年的光,是要带领人族走向新的征程的孩子,因此她为他取名昭曦。
至此,点化四神使的重任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她只需等待创世神知悉一切之后前来寻她,而后按照既定的天命以身合道,完成使命即可。
事情原本该是如此简单的。
可那之后,她却开始不停地做梦。那些梦境连接起来,是她作为一个名叫成玉的凡人女子的一生。在那些梦里,她既像是旁观者,又像是参与者。她看着转世成为凡人的自己,同早前在那预知梦中赠她龙鳞的青年,如何在安乐的凡世里相遇、相知、相惜、相爱。她也终于得知了青年的身份,原来是新神纪后才会降临于这世间的最后一个自然神,水神。
按照已知的命途,新神纪确立前,她便将献祭混沌归于虚无,本不该同新神纪之后降临的神祇有什么牵连才是。那梦境让她明白了献祭混沌大约并非是她生命的终结,她还会再回到这世间,只是那时她不知道天命安排她再次回到这世间,是为了什么。她其实一直有所疑问,但预知梦却再也没有告知她更多的信息。
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做着关于那年轻水神的梦,在日复一日的梦境中,在与青年的一日日相处中,她逐渐体会到了欢喜、伤感、苦涩、甜蜜,甚至痛苦的情绪;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虽然那些情绪十分微弱,却动摇了光神的无垢之心。
尤其最后一个梦。
最后一个梦里,她远嫁和亲,青年千里寻她,不惜为她裂地造海,又赠她逆鳞求亲。醒来后,她双颊湿透,良久,才发现自己居然流了泪。她从未流过泪。
她的夫婿是谁,原本是并不重要的一件事,但因为那泪,她开始想要真正地去喜欢上一个人。梦中的那些快乐、伤心、甜蜜、委屈,甚至痛苦,她想要真正地体验,而不是只能感知一点点。而青年的体贴、温柔、压抑、挣扎和痛苦,她也想要一一读懂。
或许她并非是在成玉那一世才学会了情爱究竟是何,或许早在洪荒时代的那些预知梦里,她便对它有了感知。只是当时的自己,对一切都很懵懂。
她平生第一次想要修得一个人格,像一个正常的生灵那样,去体会这世间的丰富情感。那心愿在年复一年对于那些梦境的回忆中,变得越来越强烈,最后不可抑制。
她亲自安排了自己的十七世轮回。
而后若木门开,人族徙居,少绾涅槃,她为了人族献祭。
若干年过去,当灵体自光中重生,她顺利地进入了十七世的轮回之中。
在轮回的最后一世里,并无祖媞记忆的自己,习得了凡人的所有情感,亲身经历了同青年的爱恨别离。她是完完整整的成玉,亦是完完整整的祖媞。作为神的自己和作为凡人的自己,在这最后一世里,完美地融合了。
此时,坐在这天柜第一峰之下,厘清前因后续,她通达了一切。
原来同水神有着天定之缘的那个神,是自己。
可这又如何呢?
原以为他们之间的唯一沟壑乃人神之别。可当此时复归为神,她才明白,即便为神,他们也无法相守。她的确同他有天定的缘分,但她的复归,并非是为了同他完成这缘,而是为了使八荒安定而再次献祭。
在许久以前的洪荒,她曾笃定地对昭曦说:“我只是想再修得一个人格,届时人族安居,我也完成了使命,此后将如何修行,上天着实管不到此处。”
那时候,她是真的以为此后她当是自由的,学习人族七情,是为了更好地抓住她的心上人。没有想到上天让她学习人族七情,却是为了让她放弃她的心上人。
天命。
天命真是很磨人。
从前她为人族献祭,并未带着任何情感,不过觉得履行使命罢了,因此接受那命运也很果决。大概不满她的无心无欲,天命便让她做了那些预知梦,开启了她的好奇心,让她主动修习了七情。
如今知晓了七情的自己,在这世间有了至真的牵挂,生起了对这命运的抗争之心,但又因懂得了七情,了解了人族,而不能挣扎,无法背弃自己的使命。
真是悲哀又讽刺。
她捂住自己的心脏,一时疼痛得说不出话来。
或许天命如此,便是要让她懂得这一切吧。
上苍不欲她只充当一个实现天道的工具,而希望她真正明白爱与生的意义、守护与献祭的意义,还有死的意义。或许了解了这一切的神,才是天命所认可的神。
这真是慈悲又残忍。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有两行泪落下了脸颊,她并没有注意到。
她终于懂得了在若木之门打开前夕,少绾所经历的痛苦。说出“我不能遗憾,也不敢”的少绾的心,她终于能够体会。而这一次,她也需要像当初的少绾一样,即便痛,也要做出一个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