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态度平静地落下一子:“我原本也没有打算糊弄帝君。”语声平缓,“我对她是认真的,等到受罚结束,我会去凡世找她,助她成仙,和我永为仙侣。”
帝君不愧活了三十多万年,经多见广,听闻他此言也并不惊讶,只道:“从你口中听到‘认真’两个字倒是难得。”又像是随口一问,“怎么就对一个凡人这么执着了,她难道不也是一种‘空’?”
青年静了片刻:“别的‘空’,我可以放下,她,我无法放下。”
帝君抬眸看了青年一阵,似乎习惯性地要去一旁端茶盏,没端到,才想起来未化茶具,抬手一拂化出一整套黑陶茶器,缓缓道:“你成年之时同我说法,叹世间万事无常,皆有流转生灭,殊为无聊,问我若世间无永恒不变之物,亦无永恒不变之事,那五族生灵汲汲营营忙忙碌碌有何意义?毕竟一个‘变’字便可将他们的所有努力化为烟云。”
银发神尊行云流水地取天水煮茶:“那时候,你还同我举了两个例子,说譬如爱权的,要数天族,钻营万年谋得一个高位,却只消两三错处就被打入尘埃,过往辛勤皆成空无,有何意义。又譬如爱美色的,要数魔族,费尽心思得到一个美人,却只待十数万个春秋便需面对红颜迟暮,过往心思尽付东流,又有何意义。”
青年颔首:“我记得,那是天君第一次流露出想让我做护族战神的意思后,我去太晨宫中寻帝君谈玄。”
“对,”陶壶咕嘟咕嘟煮着水,帝君将注意力重新凝回了棋盘上,“你说天君想令你做护族战神护天族太平、佑八荒长安,但若世间生灵都过着如此没有意义的人生,你也找不到守护他们的意义何在。”
帝君落下了一子:“彼时我问你,对于你而言,什么才是有意义?你说‘非空’才有意义,若这世间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去孤注一掷地追逐、义无反顾地珍重,那一定是一种恒定不变之物,因如此,那些追逐和珍重才不会是水月镜花。”
帝君抬眼看他,像是纯然感到好奇:“可那凡人也是一种‘空’,如今你为那凡人,已可说是孤注一掷、义无反顾了,按照你的信奉,这些追逐和珍重又有什么意义呢?”
青年执着棋子,许久没有落子,最后将那黑子握在了手心中,微微闭了眼,像是矛盾,又像是疲累:“其实我已许久没有想过‘空’与‘非空’,也许久没有再想过这世间之事存续的意义。”他顿了片刻,“的确,按照我的信奉,她、我,连同这世间一切,都是一种‘空’。对这世间万物,从前我一视同仁,他们安乐也好,苦难也罢,我心底难生一丝涟漪,可对她……”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水煮好了,帝君一边冲茶一边接着他的话道:“对这世间一切,连同对你自己都漠然视之,这是水神与生俱来的神性,其实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从前你只能看到‘空’,执着于‘空’,有些太过。”
帝君不紧不慢地以第一壶茶汤温杯淋壶:“西方梵境的佛陀为五族生灵讲法,对只能看到实有之物、执着于实有之物的生灵,会为他们讲解‘空’,令他们领悟‘空’,因为他们太执着于‘有’。而我一直为你讲‘有’,是因为你太执着于‘空’。”
“执着于‘有’,心容易有挂碍,容易着相。执着于‘空’,则容易阻碍一个神度己度人。譬如你此前不愿做护族神将,便是为这种执着所碍。你如今这样,”帝君分了一盏茶递给他,“在我看来,倒是比从前好了许多。”
青年静默了一瞬:“但即使不再执着于‘空’,我也无法度人。”
他摩挲着手里的黑子,最后将它落在了远离杀伐的一角:“违背九天律法,以凡人为妻,神族容不下此事,但我执意如此,故而神族将不会容我,所以,”他眼神清明地看向面前的神尊,“我做不了护族战神去护助普度他人,往后余生,漫漫仙途,我只护得了一人,大约要让帝君失望了。”
短短两句话,选择和未来的打算俱已明了。
帝君并不在意:“失望的是天君,我失望什么。”手中陶杯轻轻晃了一晃,像是想起来很久远的往事,“当年墨渊也曾因少绾之故出走隐世过,彼时我没有阻止他,如今自然也不会阻止你。”抬眸看了他一眼,“你难得有这么认真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
青年点头道是,因为方才走了对于他们的谈话极具象征意义但对整局棋的获胜毫无助益的一步烂棋,此时不得不全身心投入补救,拆好东墙补完西墙后,突然想起了另一件重要之事:“既然帝君也知我必然是要离开神族,那祖媞神之事,就只能全盘移交给帝君了。”
帝君显然对此已有预料,淡然地嗤了一声:“说得好像你留在神族就不会把这事推给我似的。”
青年也不推脱:“确实还是会推给你,因为这事的确同我没什么关系。”
帝君喝了口茶,冷不丁道:“你可知道你和祖媞神其实也是有渊源的?”
青年自顾自地走了一步棋,嘴里道“是吗”,听语声却并不相信。
帝君放下茶盏:“少绾留给你的那支无声笛,其实是当年祖媞制给她的法器。”
青年终于抬起头来:“什么?”
帝君回忆了会儿:“当年少绾将笛子给我时,留言让我把它交给新神纪的水神,说水神同祖媞有渊源,她没有别的好送给水神,便把这件法器送给他。”
青年将信将疑地辨了会儿帝君的神色,疑惑道:“那我同祖媞神,是有什么渊源?”
毕竟是二十多万年前的往事,帝君继续回忆了会儿:“她好像没说。”
青年顿了一下:“帝君也没问?”
帝君很理所当然地回他:“和我又没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问。”
青年无言以对,但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如此。“那倒也是。”他说。
帝君看了他一眼:“对这件事,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