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小姐仍不能信,秀眉蹙起:“我知道连三待烟澜向来不错,但皆是出于兄妹之情,他对你才是从一开始就……”
“我只是一个消遣。”成玉打断了她的话。用这样令人感到屈辱的言辞来形容自己,齐大小姐听得难受,她却并不在意似的,很是云淡风轻地总结道:“所以你想的法子行不通的。”
齐大小姐闭了闭眼,颓然地抬手撑住额头,眼眶一红:“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梨响退去了一旁拭泪。
良久,齐大小姐感到一只手覆盖住了自己放在石桌上的那只手的手背。那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令她颤了颤。她抬眸看向成玉。银锅之上升起一团热雾轻烟,少女的神色隐在雾色后亦真亦幻。她难以分辨,也难以看懂她脸上表情,只听到她轻声对自己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齐,我们总是要分别的,所幸今天不是分别之期,你不要难过。”
面对这安抚和宽慰,齐大小姐一时哑然,喉咙哽痛,久久不能成言。
小亭建在湖边,她们背后蜿蜒着一道长长的湖岸,间杂着矮小的冰灯和积雪的枯树。
是一片空茫而孤独的银白世界。
国师不在京中,皇帝命钦天监测算和亲之期。钦天监副监正观七政之星四余之曜,测定腊月十七乃成玉离京的吉日。太皇太后不舍成玉,召她入宫陪伴,又听闻齐大小姐乃成玉手帕交,格外开恩,将齐大小姐也宣来了慈宁宫小住。
宫中日月,并无什么特别。太皇太后夜得一梦,这日闭门礼佛,无须成玉和齐大小姐侍于身侧,两人便领着梨响和一众宫女在慈和殿前的小院里堆雪人。不多时,院中就多了两只雪做的仙鹤。齐大小姐端详一阵,领了梨响去御膳房,说去要几粒黑豆为这一双仙鹤点睛,让成玉再修一修仙鹤的羽翼。
成玉正拿着把凿子围着雪鹤细凿鹤羽时,烟澜来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听闻太皇太后今日礼佛,却也没有立刻离开,在廊下停留了会儿,目视着院中,片刻后让伺候的宫女将她推去了成玉近旁。
成玉没有招呼她。烟澜又在旁边看了会儿。“我那日,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她主动开口道,“前些时候我见皇兄,亦向皇兄提说了,乌傩素不似大熙文脉昌盛,藏书欠丰,你又素喜读书,当多备书册陪嫁予你,也方便你闲暇时解忧解闷。”
听起来是一段示好。话罢她凝视着面前的少女。
少女一袭碧霞云纹衣裙,碧纱层层叠叠,做成裙尾,顺着腰肢一路往上,即便冬衣,亦裹出了玲珑体态。她微微躬身在仰天似啸的雪鹤身前,执了玉凿的纤白素手自衣袖中露出,仿佛全神贯注于手中工事,并没有立即应答。烟澜身前的宫女沉不住气,欲要上前,被烟澜一个眼神止住,不甘地低头。
成玉凿完了最后一笔鹤羽,将凿子递给了端着乌木托盘上前的侍女,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方转身看向烟澜:“皇姐其实从未后悔过当日之言,今日又何必来此对我说这些违心话呢?”
得知成玉将远嫁至乌傩素,烟澜不愿面对的那些关于成玉的情绪立刻便少了大半,因此后来她的确出于好意同成筠建议过和亲陪嫁礼单。直至今日,她心绪愈加平和,故而忽然得见成玉,她斟酌片刻,才过来同她说了那些话。她们两人之间其实原本便不该有恩怨,在成玉离京之前,能化干戈为玉帛,也是一桩好事。
她只是没想到她温言示好,成玉却表现得这样冷漠锋锐,不禁叹了口气:“当日我的确是为了你好,但说话的方式却有欠稳妥,是我的错,我少不得自省。”
成玉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皇姐今日这样和善,是因为我将西去和亲,此生再不得归京了吧?”
事实虽然如此,但这番因果被成玉如此不加掩饰地直白道出,极令人难堪,烟澜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我好意同你道歉,你不要不知好歹。”
成玉方才凿着仙鹤,穿着斗篷不好活动,此时静站在那儿同烟澜说话,只一身碧裙显是太过单薄。宫女送来了一件白狐毛镶边的云锦斗篷伺候她穿上,她一边穿着斗篷一边漫不经心:“皇姐可知,这世上有许多人,明明是为了私欲而行不端之事,却偏要给私欲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譬如朝堂之上党同伐异者,必要给敌人冠上一个不义之名,如此一来迫害他人便成了义举;又譬如窃国者,口口声声自己是为天下苍生谋利,如此一来窃国也就成了善行。”宫女已退到了一旁,她整理着袖子,语声戏谑,“区别只在于有些人能承认自己的虚伪,有些人却不能,皇姐,你是哪一种人呢?”
烟澜怒极:“你什么意思?”她并不是真的不懂成玉是什么意思,她明白她是在嘲讽她虚伪。她真的虚伪吗?她并不愿深思,只是本能便想驳斥,但似乎又无话可说。她最不喜成玉便是这一点,她不明白为何她总能三言两语便激起她的怒意,让她失控,因此她冷声道:“论口齿我比不上你,你口齿既如此伶俐,怎不去皇兄面前逞能,让他打消送你和亲的意图?”看成玉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恶意突然就关不住,自胸腔激涌而出,她笑了笑,“我好意想同你消除误会,你却如此敌视我,是因知晓乌傩素其实有意于我二人,最后被送去远嫁的,却只你一人,是吧?”
便看到少女果真收敛了所有令她不悦的表情,面上一片空白。
烟澜不明白为何每次和成玉的交谈都像是一场战争,但敌人鸣金收兵,她便忍不住进攻:“所以,你是嫉恨我。”她缓慢地、痛快地、恶意地道。
少女垂下了眼睫,像一张空白的纸,缓缓染上不同的色彩,她的唇抿了抿,就抿出一个笑来,但那笑极为短暂,掠过唇角,像一只蜻蜓匆忙路过初夏的荷蕾,令人难辨意味。“是啊,我嫉妒皇姐有连将军的保护和看顾,是他的掌中宝。”她还叹息了一声,像是很真诚似的,然后添了一句,“今日若我说的话让皇姐不舒服了,你便当我是嫉妒你好了。”她看着烟澜,消失的笑意又重回了她的唇角,却分明带着漫不经意的戏谑。
烟澜心中一惊,面前的少女只有十六岁,她从前对她了解不多,但传言中也常听闻她的天真纯稚。他们说她像是一只稚嫩的雀鸟,在太皇太后的羽翼下无忧成长,养成纯善和不解世事的性子,是宗室中最为幸运的少女。可眼前这唇角含着戏谑笑意的女子,哪里是纯稚而不解世事的?这已是一只换了羽的成年鸟雀,拥有了华美的羽翼和锋锐的爪子,优雅地栖息在高高的枝头,叫人难以看懂,也难以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