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像很为成玉着想似的,安静而温和地劝慰她:“放手吧,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只是一个凡人,和表哥的这场游戏,你玩不了,也玩不起。”
亭外飞雪簌簌,成玉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之中远去,很快消失在梅林尽头。烟澜倚在轮椅中,看着眼前银装素裹空无一人的园林,靠着熏笼和暖炉发呆。
与成玉的这一场交锋,她大获全胜,她以为她该觉得高兴,可心底却并没有多少愉悦,反而感到了一点冷意。她不知这是为何。莫名而突然地,她想到了长依。
关于长依的记忆凌乱而散漫,分布在烟澜的识海中。她其实并不记得长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她有一种直觉,长依绝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去破坏连三同别人的感情。
她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要感到自己卑劣。但她很快为这不够光明磊落的行为找到了理由:她并没有欺骗成玉。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她是在提醒成玉避开可能遭遇的情伤,其实是一件功德,是一桩好事。九重天上的长依不会做这些事,而她做了,也并不能说明她和长依性子上的差异,只是因那时候的长依,她没有像自己一样喜欢连三罢了。
她是长依,是连三唯一的特别之人,她喜欢连三,她这样做没有任何不对。
烟澜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小火炉上的暖酒,感到了一点醉意。
夜至三更,万籁俱寂的时刻,成玉临窗而坐,一卷明黄的经本摊在膝头,膝前放了只炭盆。窗户半开着,廊檐上挂着只羊皮宫灯,昏光中可见夜雪飞舞,而院中的枯颓小景皆被冰雪裹覆,如玉妆成,不似人间之物。
成玉膝上摊开的是本小楷抄写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消灾祈福就该抄这本经。自住进宫中,成玉已抄了十卷,头三卷是她放了指血所抄,因听说以血抄经,许愿更灵验些。但抄到第四卷 ,她就因失血而时常犯晕,只能换成寻常的金泥墨锭。但大熙与礵食在贵丹国土上的最后一战前,她莫名感到心焦,就又开始以指血抄经,这一卷血经今晨才抄完,此时安放在她的膝头。
成玉在窗边发了一阵呆。静夜中传来积雪折枝之声,令她回神。她开始低头翻看膝上的经书,翻得很慢,饶有兴致似的,翻到她因心神不宁写坏了而重写的那几页,还停了停,认真看了几眼。但她没有翻到最后就将整本经书重新合上了,伸手将它递到了炭炉的火苗上。
这件事想想是有些可笑的。除了开先那两卷幌子似的为太皇太后、太后、皇帝和贵丹之战而抄的经,她住进宫里来抄的所有经书,都是为连三的安危而向神灵祈福。但连三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些。他是水神。他不是凡人。一场凡人之间的玩闹般的战争,并没有让他放在眼中,亦不会让他身涉险境,当然,他也不需要她为他抄经祈福。
烟澜说的那些话,她没有全信。她从来不是偏听偏信之人。烟澜说她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国师,的确,与连三走得最近的人便是国师了,因此她冒雪去拜访了国师。
国师以为她是想借他的神通来探问贵丹礵食此时的军情,如临大敌,不及她开口,便斩钉截铁地拒绝她,说人间国运自有天定,他们修道之人能顺势利之导之,却不能以道法干涉之,千里之外摄取军情这就叫以道法干涉了,要遭天谴的,劝成玉不要再想了。
到成玉道明真正来意,国师倒抽了一口凉气,表示被天谴可能还要更容易一些,要么他还是选择被天谴吧。看成玉绷着脸不做声,国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今夜将军约了我谈事,郡主这些疑问,或许可以亲自问问将军。”
连三当然没有从礵食赶回来,他同国师谈事,用的是国师府中的一方小池。
池水结了薄薄一层冰,国师在一旁提了盏应景的夜雪漫江浦灯笼,灯笼的微光里,冰面上逐渐映出一方水瀑和一个人影。国师率先上前一步,成玉听见国师唤了声三殿下。从前国师当着她的面唤连宋时,一直称的是大将军。
殿下。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被称为殿下,何况是被国师称作殿下。人间并没有连姓的殿下。这其实已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又见国师让了一步使她露出身影,口中勉强道:“傍晚时郡主……”
她开口替国师解释:“我来问连三哥哥几个问题。”
她着实许久没有见过连三了。抬眼望向冰面时,她花了些时间,用了些勇气。但也许因这夜色之故,也许因这夜雪之故,她并不能看清冰面上连三的面目。所见只是一个白衣的身影静立在一方水瀑之前罢了。但那的确是连三。可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她。
她今日来此,也并非是想从他身上追忆或者找寻过去的温柔,因此她也没有太在意,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问他:“你是水神,是吗?”
片刻静寂后,“为什么这么说?”他反问她。
他似乎没有太多惊讶,像是他早做好了准备她总会知道他的身份,又像他觉得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因此她知不知晓他的身份都没什么所谓。
“你是的。”她自己给出了一个答案,而她知道这是真的。她恍惚了一下。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只是道:“你应该不止有这一个问题。”
“是啊,我还有问题。”她尝试去弯一弯嘴角,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僵硬,但没有成功。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长依。”说出这个名字时,她自己先恍了恍神,然后她认真地看了一眼冰面,妄图看到连宋的表情。却依然只是朦胧,但她觉得她看到他持扇的手动了一动,像是忽然用力握了一下扇柄的样子。
“有个叫长依的人,哦不,仙。你曾为了救她一命而散掉半身修为,是吗?”
他们相隔千里,冰鉴中着实看不出他是何态度,只能分辨他的声音。良久,他道:“是。”
成玉猛地咬了一下嘴唇,抿住的嘴唇挡住了牙齿的恶行,口腔里有了一点血腥味。
“哦。”她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想起来今日烟澜还同自己说了什么话。她打起精神继续发问,“烟澜是长依的转世,你来到我们这里,假装自己是个凡人,是为了烟澜是吗?”她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受伤的内唇,“你做大将军,也是为了她,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