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上神常常忧心,夜华如今不过五万岁,即便不是一团天真,也多少该有些少年人的活泼模样。他却已沉稳得这样,过往的人生路上,却究竟是受了多少折磨,经了多少打击,历了多少沧桑啊。
再说我五万岁的时候。
那时,阿娘觉得我不大像样,十分发愁。先是担忧我嫁不出去。在狐狸洞闭关思索了半月,亏得有一天,她灵机一动,悟出我的性子虽不怎么样,所幸模样生得不错,无论如何不该嫁不出去,才略放宽心。
但不久却从迷谷处得来一件八卦,说扎在隔壁山脚水府里的烛阴一家新近嫁了女儿。新嫁的小烛阴因自小失了母亲,没得着好调教,稍稍有些娇气,她的婆婆很看不惯,日日都要寻些名目来惩戒于她。小烛阴难以容忍,才放去夫家不过三月,便哭哭啼啼地回娘家了。
听说小烛阴为人新妇后受的委屈,再看一看我的形容,好不容易放宽心的阿娘一时心慌意乱,一日一日地,越发忧愁。
她觉得似我这个性子,即便日后成功嫁了人,也是个一天被婆婆打三顿的命。想到我日后可能要受的苦,一见着我,阿娘便忍不住悲伤落泪。
有一回,折颜来狐狸洞串门子,正见着阿娘默然拭泪。问了因由,沉吟片刻,喟叹道:“丫头这性子已经长得这样了,左右再调不过来。如今只能让她习一身好本领,若她将来那夫家,上到掌家的族长下到洒扫的小童子,没一个法力能比得过她,她便如何天真骄纵,也万万受不了什么委屈。”
阿娘听了他这番话,眼睛一亮,深以为然,决定让我拜个师父。
阿娘一向要强,觉得既然是诚心诚意要给我找个师父学本事,便须得找个四海八荒最好的师父,才不枉费她一番心思。选了多半月,选定了昆仑虚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
此前我虽从未见过墨渊,对他这个名字,却熟悉得很。
我同四哥出生时,四海八荒的战事已不再频繁,偶尔一出,也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长辈们有时会提及自阴阳始判、二仪初分起几场真正的大战事,如何的八荒动怒,如何的九州血染,好男儿们如何疆场横卧,如何马革裹尸,又如何建功立业,说得我同四哥十分神往。
那时候神族里流传着许多记录远古战事的典籍,我们一双兄妹十分好学,常去相熟的仙友处借来看。倘若自己得了珍本,也同他们换着看。
这些典籍中,处处都能见着墨渊的身姿。写书的天官们皆赞他神姿威武,一副玄晶盔甲,一把轩辕神剑,乃是不败的战神。
我同四哥十分崇拜他,私下也描摹过他那威武的神姿会是如何的威武法。我们两厢虔诚地探讨了一年多,觉得这位墨渊上神定是有四颗脑袋,每颗脑袋面向一个方位,眼睛铜铃般圆,耳朵蒲扇般大,方额阔口,肩膀脊背山峰样厚实宽阔,双足手臂石柱样有力粗壮,吹一口气平地便能刮一阵飓风,跺一跺脚大地便要抖上一抖。我们冥思苦想,深以为如此才能显出他高人一等的机敏,高人一等的耳聪目明,高人一等的耐打强壮。勾勒出墨渊威武的神姿后,我同四哥十分振奋地跑去找擅丹青的二哥,央他为我们画了两幅画像,挂在屋子里日日膜拜。
正因有这么段因果,乍听说要拜墨渊为师,我激动得很。四哥原想与我同去,却被折颜拦住,在洞里还发了好几日脾气。折颜带着我腾了两个时辰的祥云,终于来到一座林麓幽深的仙山。这山和青丘不同,和十里桃林也不同,我觉得很新鲜。
早有两个小仙童守在山门上迎住我们,将我们引入一进宽阔厅堂。厅堂上方坐了个一身玄袍的男子,以手支颐,靠在扶臂上,神色淡淡的,脸长得有些娘娘腔腔。
我其实并不大晓得什么算是娘娘腔腔,只听四哥模糊提过,折颜那一张脸俊美得正好,比折颜长得不如的就是面貌平庸,比折颜长得太过的就是娘娘腔腔。四哥这句不那么正经的话,我一直记着。
我因是四哥带大的,一向很听他的话,连他说我们一同挂在厢房里那幅臆想出来的丹青,乃是一种等闲人无法理解的俊美,我也一直深信不疑,并一直在为成为非等闲人而默默地努着力。
所以,当折颜将我带进昆仑虚,同座上一身玄袍的这个小白脸打招呼:“墨渊,七千年别来无恙。”我大受打击。他那一双细长的眼睛,能目穷千里吗?他那一对纤巧的耳朵,能耳听八方吗?他那一张薄薄的嘴唇,出的声儿能比蚊子嗡嗡更叫人精神吗?他那一派清瘦的身形,能扛得动八荒神器之一的轩辕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