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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全集【实体书精校版】(87)

作者:李娟

“花脸雀又来了。”

或者──“今天怎么只有灰山雀雀来?”

“灰山雀雀”又是什么?

我妈干活时也爱往那边瞅。她观察得更详细,详细得让人无法相信。她说上午来的那批鸟和下午来的那批不一样,午后和黄昏的也各有讲究,毫不乱来。仿佛鸟们私下议定了秩序,划分了时间段似的。

她还说有一公一母两只鸟──实在想不通她是怎么辨别公母的──每天下午四点都要来那么一阵子,而且总是只有它们两只。公的叨到食了,就赶紧去喂母的,等母的吃饱了,他自己才吃一点。吃完了,互相叫唤一阵便双双飞去。她每天都在等那两只鸟。

我整天啥事不干,瞪大了眼睛也没本事发现什么。每只鸟真的都长得差不多啊。

想起一件事。在内地上学时,有一次我和妈妈在我的中学校园里散步。走进花园里覆盖着葡萄藤的读书廊时,她在绿荫碧盖间停住,惊异地叫出声:

“看──那么多鸟!”

“哪儿?哪儿?”我东张西望。

“那儿!那儿──就是那儿──”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鸟影子也没有一只。干脆拉上她要走:“鸟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那鸟很奇特……”她沉默了,站那儿不走,看出了神。我只好跟着徒劳无功地努力往那边瞅:“怎么样奇特啊?”

“特小……顶多只有手指头肚儿那么大点儿……到处都是……五只,六只……十一,十二……天啦,居然有那么多!不留神还看不出来……”

“哪儿呢?哪儿呢?”

“……你看,到处都是,恐怕上百只不止……静静地,全都不吭声……看──飞起一只……”

我还是什么也看不到,瞎着急。她指向的地方是一篷乱糟糟的冬青,没有修理,被一个喷泉挡住大半。更远处是一棵黄桷树。

“……真是鸟的天堂……”

我放弃。静静地听她的描述,好像真的看到了一样,那么多袖珍的鸟儿,静静地栖在枝梢,一动不动,目光沉静……我渴望它们一下子全飞起来,一下子闹翻天,让我能一下子看见──可那里始终只是一篷平凡的冬青。

最后我只好装作看到了的样子,和妈妈边议论这事边离开了。后来她经常一个人去看那些鸟,还带别人去看。所有人都声称看到了(说不定和我一样也是装的……),只有我,在那个地方生活了三年还是连鸟毛都没看到一根。我只好相信,那个世界的门只能被我妈妈的眼睛打开。

那么“花脸雀”呢?开始我妈也不知道何为“花脸雀”。后来我外婆指了一回给她看,她就知道了。可我外婆给我指了一百回我都搞不清。疑心她年纪大了,指得不准。而且鸟那么多,那么杂,一会儿就把眼晃花了,刚刚认下就飞了,这只看着像,那只看着也像,过一会儿又全不像。再过一会便懒得理它们了,跑去干别的事情──真是的,认下一只鸟儿对我有什么用呢?它会从此属于我吗?

外婆有三十年的时光在稠密浓黏的鸟叫声中度过,是不是鸟已经用翅膀载走了她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整天坐在沼泽边的一根倒木上,笑眯眯地看,好像在看她养的一群小鸡。

外婆多么寂寞。我们之间遥远陌生的七十年人生距离让这种寂寞更为孤独,不可忍受。她生命中的鸟永远不会飞进我的生命,哪怕只有一只。因为有七十年的时间我们没有在一起。

还有我妈,她是否真的就知道外婆所说的“花脸雀”?如果她认错了,这个误会将永远存在于剩下的时间里,且再没有任何机会与必要来进行澄清。尤其是她们永远不会意识这个了,亲情只因表面上的沟通而浓郁吗?哪怕是一家人,之间仍隔有无边的距离。

那么我和我妈之间呢?我们之间的那些鸟儿,到底有没有?

我们三人共同生活在沙依横布拉克那片沼泽上的一个小帐篷里。却仅因一只鸟儿,彼此分离得那么远。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所谓“花脸雀”,其实就是外婆家乡的画眉子鸟。但知道了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不知道那个“画眉子”具体又是什么样的。

森林

我们在森林里循着声音找到一只啄木鸟。

森林里荡漾的气息是海的气息──亿万支澎湃的细流汇成了它的平静与沉寂。我们走在其中,根本是陷在其中——上不见天日,下不辨东西;此间万物都在被压抑,都在挣扎,在爆发,在有光线的地方纷纷伸出手臂,在最暗处纷纷倒下。脚下厚厚的苔藓浓裹的汁水,是这空间中所有透明黏稠的事物一层一层液化下来的沉淀。我踩上去一脚,瞬间陷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