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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全集【实体书精校版】(85)

作者:李娟

我妈才可笑──也可能在逗我们开心吧。她学电影里的,一个劲儿说:“喂,你后面是什么?快看,看你的后面……”──它要是能上当就是天下最聪明的牛了。

反正死活不走,于是我们的门也没法关上,房间里白气腾腾,越来越冷。

至于后来怎么解决的?还是纸箱子的功劳。

我妈便一个劲儿地埋怨外婆,说都是她把附近这一带的牛全惯坏了,我家简直成了牛的慈善机构。

后来我妈又埋怨本地的哈萨克老乡不好好喂牛,都太懒了。此言一出,引致众愤。她缄默。但还是没办法相信那些路上整天到处转悠的牛全是喂过的。我们不止一次看到它们在冰天雪地中不安地四处拱嗅,啃木头桩子,并啃吃自己粪便──真是饿疯了。我外婆叹口气,又去翻天翻地找纸箱子。

有时候,得了只空箱子,附近却一时不见牛踪,她老人家便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大冷天,满村找牛。找到了扔过去就赶紧往家跑。自己冻坏了不说,还让牛们为此起内讧,打群架。我妈说:“就把箱子撂在门口,让它自己来吃嘛。”我外婆一想也是。可到了下一次,还是忍不住跑出去,大老远的亲自送到牛嘴边。亲眼看着被施予者接受自己心意是不是很快乐?冬天太冷,除了这个,她很少有出门的借口。外婆多么寂寞。

我们家乡的黄牯牛啊水牛啊都是用来犁地的,她从来没有见过新疆的牛干过活,甚至连牛车都很少见一辆。可是,她可能认定新疆的牛一定是因为好吃懒做才落得如此下场──三九寒天还流落街上没人管,自己四处找吃的。到处是冰雪,皑皑到天边,哪有吃的!而牛一个劲地长流透明的涎液,她则认为是它们感冒了,类似于人流清鼻涕。她都不知道牛皮有多厚,迟暮的老人,总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

我常常在一旁悄悄观察我外婆、我妈两人与牛之间的……暂且称之为是“交往”吧。我知道她们对万物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生的亲近,却不能明白这亲近从何而来。为什么我就没有那样的亲近感呢?是不是每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后,才会顺着最初一路走来的痕迹,再原路走回去?衰老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是一种什么样的冬天?我每天看着我妈进进出出都在与身边的牛自然地打着招呼,别人可能只会觉得她是一个天真风趣的人。而我,则总是想到冥冥之中类似于因缘的某种事物的作崇。细想之下,不禁恐怖。母亲离我多么遥远,好像我们分别处在夏天与冬天。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到她,就像感觉不到一头牛在冬天所能感觉到的那些。

我猜想牛在冬天一定比夏天想得多一点,否则它不会那么不安。在冬天里,牛们因饥饿而更加寒冷,因其身空乏、世界白寂而不安,于是它们失去了夏日的天真驯和。其实我们也不喜欢冬天,我们被重重大雪困在村庄里,焦躁、沉闷,围着室中炉火,想着春天。牛在冰天雪地中四处徘徊,就像我们在深暗的货架柜台后面一整天一整天地静坐冥想。没有生意。冬天多么漫长难熬,牛在身边走来走去,我想它们所寻找的可能不仅仅是食物,还有出口,通向暖和天气的出口。然后我们就跟着它一起走出去。

呵呵,其实我们还是挺喜欢牛的,如果它后来不偷吃我家储存在门楣上的芹菜和大葱的话。──放那么高,亏它也能够得着!我妈气得要死,那天几乎围着库尔图把那头牛撵了一大圈。回家后我们就只好吃咸菜炖土豆。从那以后,那头牛就经常来,长时间翘首往我们家门上观望。可惜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但它还是每天都来,一直守株待兔到春天为止。我们谁都没想到绿色食品如此强烈地刺激了它的记忆──第二年冬天它还来,还那样吓人地仰着脖子往我家门楣上看。

什么叫零下42度

就是穿着厚厚的棉皮鞋,也跟光脚踩在冰上一样。

就是“冷”已经不能叫做冷了,而叫“疼”。前额和后脑勺有那种被猛击时的疼痛。鼻子更是剧痛难耐,只好用嘴呼吸。而耳朵似乎已经硬了。

两眼更是被严寒刺激得泪流不止,泪水在铁一样的冷空气中蒸腾。眼镜镜片模糊一片,很快蒙上了抹不掉的冰凌,金属的眼镜架子被冻得比冷空气还冷,偶尔触动一下太阳穴或脸颊,就刺痛得像有铁锥子往那个地方扎。我便取下了眼镜,不久,无遮无挡的眼珠子又冻得生痛,只好飞快地眨着眼睛前进,靠事物留在视网膜上那短暂的一个个瞬间辨别道路。走过两条街,终于完全闭上了,心里从一数到十,就睁开迅速看一眼,再闭上眼从十往一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