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我的阿勒泰》全集【实体书精校版】(75)

《我的阿勒泰》全集【实体书精校版】(75)

作者:李娟

对了,那一天还有一件事,我做得非常得意——即使在那种情况下,当我从那个小色狼的马背上跳下来,择路而逃之前,还没忘记找他要回我的二十块钱。他居然老老实实给了……到底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啊,可见他不是坏人,至少没有过分的恶意。我不愿意相信如此美好的山野世界会滋养出龌龊的心灵。而我,我是攥着我的二十块钱回家的。我趟过河,冒着暴雨,顺着河走了快两个钟头才回到家,双手攥着我的勇气。

在河边,更多的日子里我们喜欢顺着河往上游走。带着馕、鱼竿和跳棋。我们越走越远,山谷越渐狭窄陡峭。河水的轰鸣声在两岸响彻。我们的欢声笑语在其间惊跃、躲闪。我们牵着手过河,在激流中东倒西歪,高声尖叫。冰凉刺骨的水刺激着我们快乐的极致之处。我们纷纷爬上岸,抬头看到群山在近处颤颤地巍峨着。再回头望,想到这河是怎样吮呐了道道支流,闪耀在蔚蓝色的额尔齐斯河的上游……而我们,又是这庞大的水系间,多么明亮的一点……

当然也不能忘记还有一条河曾冲跑过我的鞋子——某次当我过河时。那条河不宽,但水流急湍,当时,好几个人帮我追都没追到。一气之下干脆把另一只也扔进了河里。结果那天我硬是光着两只脚走回了家。山里还好说,没人看见,顶多是石子硌着脚心不太舒服;可进了库尔图小镇就很不自在了,硬着头皮昂首向前,眼睛尽量避免往下看,以免把街上那些闲人的目光从我干净的连衣裙上转移到我脏兮兮的光脚上来──这也算是一种智慧呢!

但愿我以后生活的地方,都会有一条河经过。

富蕴县的树

砍树的场面比种树还要壮观。振奋人心的吆喝号子,浪潮似的一阵阵的尖叫,欢呼,笑骂、惊叹……连住在三条街以外的我都听到了。而一棵树倒下时挟风裹雷的巨大轰鸣,则传得更远。

我跑过去看,只见街道西面第二个十字路口的一棵三层楼高的大树上端系着一根钢丝缆绳,长长地横贯整个街面。另一端被二十来个人列队持握,做着拔河的姿式。更多的人挤在安全位置观望,有些人还展开两臂挡住旁边和后面的人,为自己开拓优势。这情景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八百米跑的起跑准备。

我还没怎么看明白,那边伐树的电锯声便越来越猖狂,接下来又一阵狂风骤雨似的群呼,那树便浑身颤抖着,慢慢向街道倾斜──是慢慢倒下的!我看得很清楚──这种倒不像是别的什么倒一样,说倒就倒;这种倒,缓慢得极不情愿,像临终者漫长的弥留之际那样迟疑而令人不安……这种倒落,比生长还要艰难,好像空气中有许多东西在对它进行挽留,而它也正在经历重重的障碍才倒向大地,慢得,慢得……慢得令人肝胆俱裂!

我愣在那儿,还没回过神儿,身后早就听命待发的那群人便一拥而上,差点儿把我带倒。他们冲上去,抢到哪根就扛哪根,能拽掉什么就拽什么,还有的正抡圆了斧头把树干一截一截断开。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收获,每个人推去的板车都满载而归。我目瞪口呆。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擎天大树就这样在几分钟之内被瓦解得干干净净。满地的木屑和刚萌发出的黏乎乎的碎芽的碎枝子也给扫起来统统装走。我在地上拾起一枚有着两扇翅子的种子,小时候我和邻居弟弟经常用它玩一种名叫“打官司”的游戏。

上午经过那里时,十字路口靠北面那条街的西面一排刚刚砍到一半。下午再去,整条街两面的树都没了。第二天又砍光一条街,向我们这条街逼近。是不是所有城市的宽阔街道都是这样修建起来的?

记得我第一次去富蕴县的时候,坐了两天车,在尘飞土扬的戈壁滩上转得昏头转向,灰头灰脑。后来车靠近北面的群山,爬上一个达坂。一拐弯,蔚蓝色的额尔齐斯河从眼前横亘而过,一车的人惊叫起来。一位白胡子的哈萨克老人说:“噢!绿绿的富蕴县到了!”

我以为我来到了一个森林。

那时候,富蕴县也有很多街道和房子,但都被树林藏得深深的。从达坂往下看,顶多能发现一两个工厂的大烟囱。我们家对面的政府大院更是一座葱茏的林园,里面还流过一条小河。河两岸的灌木高过人头,密得进都进不去。河也被遮得严严的,我和邻居小孩在里面打闹玩耍时扎进一堆草丛,就糊里糊涂掉进了河里。那河水清得啊!……而县政府的办公楼像童话中的小屋一样半隐半现在绿荫之中。我们估计在政府里办公的人还没有政府大院里的啄木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