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我的阿勒泰》全集【实体书精校版】(42)

《我的阿勒泰》全集【实体书精校版】(42)

作者:李娟

我还在思念着。思念了过去的事情,又开始思念未来的事情,说不出地悲伤和幸福。我慢慢地走,虽然整条河谷从下方幽幽向上渗着蓝色的寒气,但上空的阳光却是明亮温暖的,脊背上一团热气,头发都晒得烫手。视野空旷。我说不清楚我是在爱着这样的世界,还是在怨恨着。角百灵飞快敏捷地从前面不远处的刺玫丛中蹿起,划着弧线,一起一纵地上升到蓝天之中。我抬头看,一字型的雁阵正浩荡地经过这片天空。万里无云。

更远的地方是金光灿烂的麦田和同样金光灿烂的、收割后的麦茬地。有一个人正从那片金光中走过来,扛着铁锹。我便站住脚,往那边看了好一会儿。但他不是麦西拉。那个人走近了,远远地在和我打招呼。可是我不认识他。

“喂,孩子,喀吾图嘛,好地方嘛!”

“就是呀,喀吾图好呢。”

“听说你要走了?”

我就笑了起来。

“不走不走,为什么要走呢?喀吾图这么好。”

他走到我面前站住了:“今天晚上嘛,去我的家里吧。我的家,有拖依嘛。”,

“好呀!”我一下子高兴起来:“你们家在哪儿呢?”

“你晚上过了桥,就往那边看,哪家院子的灯多,人多,到处亮亮的,就是我们了。”

他指了一下河对面。我扭头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河那边高地上的一片村庄正安静地横置在世界的明亮之中——秋天的明亮之中。河流上空静静地悬着铁索吊桥。

弹唱会上

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去看弹唱会。结果到地方以后,帽子也弄丢了,包也弄脏了,浑身泥巴乎乎的,上衣只剩下了一粒扣子,裤子上还给挂破了一个三角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镜镜片也裂成了放射状。

幸好另一个镜片还是完整的。而且那个裂成放射状的镜片也只是裂成了放射状而已,仍完整地固定在镜框上,看来一时半刻还散不下来。帽子丢了就不戴了,包脏了就脏了。至于裤子嘛,我拆下随身带的一个小本子上的书钉,一共三个,刚好够用,像别针一样把撕坏的那道大口子连到一起。

最后,又把脖子上围着的方形大头巾解下来,对折了系在腰上。这样,敞开的衣服就合拢了。

但是这样一来,我就再也不想去看弹唱会了!只想着回家……

顺便说一句,我们刚出车祸了。那个破破的小农用“方圆”车载着我们十几个人(全坐在车斗里),一头栽向山路左侧的水涧,于是就把我的新衣服弄成了这样。

我还并不算惨。车翻倒时,坐我对面木墩上、背靠车斗包垫的那个老太太被甩了出去,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身边那两个双胞胎姐妹没完没了地哭。其实她们俩倒是啥事也没有。

好在大家都还在,车也没有坏到令人绝望的程度。

车上所有的男人都开始想法子帮司机把车弄回路面。有几个人分头去寻找附近的牧民毡房,回来时,不但借到许多两指粗的羊毛绳,还带来了几个帮忙的男人。

还有两个人去大坂上拦车,后来真拦到一辆牵引车,帮我们把车拖了上来。

由于这条S形的山路特别陡,一下点雨就出事。所以道路最险要的一个大拐弯处立了一根特别粗的木头桩子,过往的司机们都叫它“救命桩”。一旦出事后,用长长的铁链子或几股粗麻绳绕过这个“救命桩”,系住倒了霉的那辆车。在另一端让别的大马力汽车在路面上慢慢地向下牵动,就可以把车拖回路面。

据说这根奇大奇粗的桩子是十多年前由一个女人栽下的,她用这根桩子救下了她丈夫的命。当年她才十八九岁,两口子上山倒黑木头赚钱。出了事后,她丈夫腿压断了,人也给吓蒙了,什么都不晓得了。两个人坐在路边抱头痛哭。后来女的舍不得车(私人倒木头是违法的,如果求救于附近的林管站,会连人带车都得扣下来),就连夜步行三四十公里的山路,在山下的村子里找来几个男人,回来到出事故的地方栽了这桩子,才把车拖了上来。于是这根桩子一直用到现在,据说每年都会派上好几次用场。

后来我居然还见着了那个女人。那时我已经在弹唱会上了,有人把她指给我看,我盯了她好一会儿。她又矮又瘦,领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对她丈夫又吼又叫。

那个女人一家在弹唱会的人堆里扎了个小棚,铺了个地摊,专卖贵得要死的汽水和火腿肠。

那时我正饿得要死,跑到她的摊子上一问,我们家店里只卖四毛钱的火腿肠她却卖到一块五一根,而那种带颜色的甜水就更别说了——这么贵我还不如去吃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