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上热菜,热气腾腾的炒菜。每桌各有两色共四盘子,被一桌子美食花团锦簇地围绕着,十来双筷子一起下,三四个回合就只剩一桌空盘子。只好接着再吃那些奶酪、包尔沙克、葡萄干儿、杏干儿、撒子、瓜子、粮果、塔尔靡、馕块儿……一吃又是一个两个小时。好了,等十一点半的时候(也就是当你吃得撑得实在是没办法的时候),终于在欢呼声中,抓肉一盘一盘端上来了。
今夜晚宴的第一个高潮圆满抵至。火炉里的热气,话语中的热气,每一个人眼睛里的热气,当然,最主要的是抓肉蒸腾的热气——所有这些,一波一波熏得满室粘稠,使这方有限的空间里空气都泛白了,对面坐着的那个兴高采烈的人的面孔都模糊了。祈祷完毕,两个男人从皮带上解下刀子,飞快地从骨头上拆肉,一小片一小片地削下来,铺在抓肉盘子四周。抓肉盘子直径两尺长,盘底铺着厚厚的一层金黄色的手抓饭,有时肉骨头上会淋着拌了洋葱的肉汤和又筋又滑的面片子。肉是当年出栏的羊羔肉,又嫩又香。虽然除了盐以外,再没有放别的调味品,但那样的美味,实在不是调一调就能够调出来的。房间里又闷又潮,香气腾腾。每一个人的眼睛和十指尖都闪闪发光。
突然,电子琴尖锐明亮的试音从屋外院子一长串地传了进来!宴席上的年轻人全站了起来,舞会开始了!我们纷纷去洗手,披上外套出门。院子里,摆放在空地四周的条凳很快全坐满了。没抢到位置的人全爬到院墙边的柴禾堆上,还有的坐到门口的台阶上。更多的人站着,围出一片圆形的空地。第一支舞曲开始了,音乐弹奏了好一会儿,新娘子这才缓缓出场。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塔裙,重重叠叠的裙裾膨松地垂着。外面套着枣红色的半袖小坎肩,手上捏着小手绢。长长的白色婚纱上插着几簇鹰翎毛,婚纱从绣着珠花的尖顶小帽上拖下来,几乎快要垂着地面。
大家一起欢呼,男人们争先恐后地迎上去。但是新娘低着头,谁也不看,回转身子,踩出了舞步。她对面的一个男人立刻跟上步子,成为邀请新娘跳第一支舞曲的幸运者。很快,剩下的人也陆续从人群中拉出舞伴。那是黑走马。那旋律和节奏让人兴奋。跳舞是本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展示自己想要的美,熟悉自己,了解自己,发现自己——跳舞是发现自己的行为呀。跳舞是身体发现了音乐……新娘婆家的妇人们穿梭在舞蹈的人群中,给舞会的前几支舞曲上最先受到邀请的姑娘媳妇们赠送手绢。这样,得到手绢最多的姑娘们是最骄傲的。一个秋天下来会攒下多少啊!虽然这种手绢只是很普通的那种小小的方块印花布而已,几毛钱一方。
在最早的时候,手绢都是女人们自己做的,用彩色的细线在一方方明亮华丽的绸缎四周细致地勾织出花边。有的还会在手绢一角绣上年月日等内容。曾经有个女孩子就用了一块这样的旧手绢包了几块干奶酪给我。奶酪吃完了,手绢留下了,随便撂在窗台上,脏兮兮地揉作一团,几乎谁也看不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有我记得它上面那些久远时间里的美好痕迹。那些曾经执着这手绢的柔软一角的女人,害羞而无限喜悦地和另一人对舞……那时她还年轻,并且心怀美梦。
我爱舞蹈,常常久久地注视着起舞的一个美丽女子。她四肢窈窕,面庞惊喜,她一定是不平凡的!她是最幸运的一个,她美梦成真了。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从天空无限高远的地方到地底深处的万物都在看着她,以她为中心四下展开世界。当她垫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整个世界,又以她为中心徐徐收拢……
我说着舞蹈,和这世间舞蹈着的一切。那些美的形体,若非没有美的想法,怎么会如此美得令人心生悲伤?那些睡着了的身体,那些木然行走着的身体,或是激动地说着话的身体,轻易地从高处跌落的身体——都在世界之外,创造着世界之外的事物。越积累越多,离世界越来越远。于是我们看到那些身体一日日衰老下去,到了最后也与世界无关。只有舞蹈着的身子,才是世界的谐调圆满的一部分吧?……只有美,才能与万物通灵,丝丝缕缕吸吮吐纳。只有美才是最真实不过的自然。
我还是在想,我爱舞蹈,我爱的也许只是我身体里没有的东西——我总是想要有,我总是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我站在场外,看着他们如此欢乐而难过不已。但我也是欢乐的吧?只要在我跳舞的时候,同样也会什么都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