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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全集【实体书精校版】(28)

作者:李娟

我半夜突然睡醒,听到舞曲热烈的旋律。穿上衣服起身出门,向村子里亮如白昼的那处走去。我趴在那家人的低矮的土坯围墙上往里看,院子里正在举行盛大的“拖依”,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灯泡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每一张桌子上都堆满了食物。新的一支曲子开始了,由新娘领舞。她缓缓走出来,戴着长长的面纱,雪白蓬松的塔裙外,套了枣红色的中袖对襟长马甲,小手柔柔地捏着一块绣着金线银线的绸缎手帕。她被越来越多的舞者簇在舞池中心。这时我看清楚了她。我认识她。她还是个孩子,前几天还在我家商店里买过铅笔盒和作业本。

我喊了她一声,但是谁也没听见。

我一个人悄悄回家。脱了衣服继续睡觉,开始做梦。后来又被遥远的,但无比清晰的舞曲旋律惊醒。这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床上撑起身子,扭头看到窗外有人将面孔紧贴着玻璃喊我。

我看了好一会儿,认出那是刚才的新娘。

喀吾图的冬天长达半年,生意也冷清了下来。我天天坐在炉子边烤火。天气太冷,来商店的人除了酒鬼再没有别人了。

来抄电表的小伙子说:“不喝酒干啥?”

这个家伙双手往柜台上一撑,跃上去,腿一盘,坐得稳稳当当。

“不喝酒干啥?喀吾图这个地方嘛,就只剩下酒了。”

中学教师白毛——我这么叫他实在没什么恶意,谁叫他头发那么白,谁叫他名字那么长,那么难记——也常来喝酒。他是一个很出色的男人,身材高大,脊背笔直,衣服也总是展展的,袖肘上从没打过补丁。走过身边,一派风度。

和他一起喝酒的也全是教师,可是他们的皮鞋却全是补过的,外套上的钮子各不相同。他们一进房子,二话不说就往柜台上跳,盘腿一坐。稍有礼貌一点的就脱了鞋子往柜台上跳,盘腿一坐。

喀吾图酒鬼最多的日子是教师节放假的那一天。若一连几天没人来买酒,马路上也看不到有人醉倒在雪堆里,那么那几天县上一定正在进行年度理论学习考核,所有人都跑到县上填试卷去了。真不知道这些家伙平时是怎样为人师表的。

再回过头来说我们的白毛。总之我对这人的印象实在好极了,至少他从来不爬柜台。每次都优雅得体地半倚在柜台边,持着杯子慢慢抿。而别人则直接握着酒瓶子灌。

他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明亮而富有弹性,头发下的面孔漂亮俊美。

有一天白天里他也来了(酒鬼们一般晚上才上门),拎着孙子的破皮鞋(我们家还兼补鞋子的生意)。

我叔叔问:“这么大的鞋子,孩子有好几岁了吧?”

“这是最小的,八岁了。”

“那你多大年龄?”

“再过两个月嘛,六十整。”

他要了一瓶啤酒和一个杯子,独斟独饮,等着取鞋子。

“这个白毛,一年四季喝,咋没见喝出大鼻子(酒糟鼻)?”叔叔一边给鞋子钉掌子,一边说。

“快了快了。”

“不喝不行吗?”

“为啥不喝?喀吾图这个地方嘛,就只剩下酒了。”

我在旁边愣了一下。

鞋子补好了,白毛付过钱就走了。他离去时我在后面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是个真正的老人的背影。虽然脊背很直,但肩膀已经垮了下来,两臂松弛。身上那件笔挺板正的外套后面,横着几道坐后留下的褶痕。另外裤脚也有些脏了,满头的白发在风中全往一边飘扬。

喀吾图的整个冬天都是泡在酒里的。天空有时候明亮深蓝,有时候阴郁沉暗,而大地不变,白茫茫直到天边;深色的牛,一只一只在远处缓缓走动。

这时传来了歌声,像是通过酒的液体传来了歌声。明丽、尖锐,使人眩晕。

唱歌的是对面马路上开小馆子的三个寡妇。

对了,喀吾图有一个奇怪的惯例,只要是饭馆,统统是寡妇开的;只要是女人,一朝成了寡妇,可干的事情似乎只有开饭馆。

话说这三个寡妇的合唱从下午持续到深夜。去看热闹的人回来都说三个人喝酒喝得脸都黑了,眼睛通红,但拉起嗓子来一起张嘴一起闭嘴,认真到位,调一点儿没跑。

我妈很闲,居然好心地跑去劝她们少喝点。惹得三人扑上来,拉起架势要和我妈拼命。她们谁都不承认自己喝酒了,满嘴酒气地问我妈什么意思,简直败坏她们的名誉。

第二天一个一个酒醒了,都悄悄的,该干啥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