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水里,恨恨地,一件接一件地重新拧,再重新晾。我知道他正站在岸上往这边看,但是我头也不回,理都不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看,本来还想再把他的宝贝马狠狠地奚落一番的。但是人没了,马也没了。河边那片空地上空空荡荡。
等第二次再看到这个小孩时,我们和好如初。还是在河边,我还是在洗衣服,他还是牵着马没完没了地洗。
我还是要求他来给我拧衣服。我一边看着他拧,一边教育他,唠唠叨叨说了半天。他也不理我,只是轻轻地笑。
最后我问他:“你赛马赢了第几名呀?”
“还早呢,弹唱会还没开始。”
“哦。”
衣服全晾好后,我坐在高高的岸上看他用心洗马。一阵阵滚烫的风吹过来,世界明亮,大地深远。对岸的芦苇滩起伏不已。盛夏已经来临,那匹死马的尸体被鸟和虫子啄食得只剩整齐的,雪白耀眼的骨骸,寂静地横置在不远处阳光下碧绿的草地上。
“喂,今年弹唱会在哪里举行?要是在这里就好了,这里这么大,这么平,跑马是一定没问题的。”
“不行,河那边就是麦地,村长不允许的。”
“哦。”我有点儿失望。要是设在这儿多好呀,离我们家那么近。到时候我还可以在弹唱会上摆个摊卖点汽水糖果什么的。
“你的马真的行吗?”
“我也不知道。”
他这么一说,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点难过。不由自主地说:“没事,你的马不是腿上的劲很大吗?”
“是呀!”他高兴起来了:“我的马鞍子也是最好的!是在加工厂刚刚订做的!”
“加工厂”是河上游水库旁的一个村子,除了种地以外,整个村里的男人都会做马鞍和马鞭,并且还打制马掌和匕首之类的铁器,还订做手工皮靴。
但是他后来又说:“不过,赛马时不能上鞍子,到时候得取下来……”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江阿古丽嫁人了。我真想知道,她嫁走后,她家那半盆子美丽的小石子还要不要了。要是送给我该多好……
我仍然会每天都去河边走走,寻找漂亮石头。并不知不觉也开始寻常那种碗豆大小的石子。
天气转凉了,河边风很大。再也看不到那个洗马的小孩了,这才想起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甚至从没问过他的姓名。
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弹唱会开始了没有。
我在河床下面的卵石滩上久久地弯着腰,慢慢地寻找。河水的哗哗声是另外一种安静,让人不受侵扰,远远地想着事情,又细心地注意着石滩。后来我抬头往前面看了一眼,看到江阿古丽骑马朝这边过来了。她没看到我,目不斜视地从我身后高高的岸上走过。我看到她一身妇人的装扮,穿着长裙子,头发挽成髻,扎着头巾,脚上踏着手工靴子,肩上披了一大幅羊毛披巾。因为还在新婚之中,披巾上别着几簇鹰翎毛。
从我站着的这个角度看去,大地的广阔是一种充满了力量的广阔,微微地倾斜着。
汉族孩子们
喀吾图有十来个汉族小孩子,由于当地没有汉族学校的原因,都没有上学。最大的八岁,最小的才两三岁,成天伙成一群,呼啦啦——从这边全部往那边跑;再呼啦啦——又全部从那边再跑回来。边跑还边齐声呼喊着:
“白娘子!!!——我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家长们平时都教了些什么。
后来,年龄最大的高勇,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上了哈语小学。不出两个礼拜,就能叽里呱啦地和同学们用哈语对答如流,丝毫不带磕巴。名字也变成了“高勇别克”(“别克”是哈萨克族男性名字中一个常见的后缀)。
最小的孩子孬蛋——呃,这名字不错——上面有三个姐姐,一字排开就是七岁、五岁、四岁、两岁半。四个小孩手牵手从容走在马路中间,任过往的汽车把喇叭捺得惊天动地,也不为所动。
陈家的三个孩子,老大叫“陈大”,老二就是“陈二”,老三是个丫头,叫个“陈三”不太秀气,就直唤“三三”。这三个孩子则喜欢排着纵队走直线。为首的还举个小旗子。
刘家的俩孩子都七岁了,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却不是双胞胎。唤作“大妮”的丫头是抱养的,大了几个小时,便成了姐姐,生得很美,高挑健康。而刘家自己生的儿子就差了好大一截,又矮又瘦,眉眼呆傻,实在不讨人喜欢。而且还老说谎话,天天哭喊着大妮又打自己了,大妮又抢自己的饼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