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车边休息,口渴得要命。风呼啸着鼓荡在天地间,我头发蓬乱,面部肌肉僵硬。那风大得呀——后来我不小心在这样的风里失手掉了五块钱,跟在钱后面一路狂追了几百米都没能追上。幸亏最后被一丛芨芨草挂住了。
我掏钱是因为买汽油,买汽油是因为我们的油又不够了,油不够是因为油箱漏了,有一根插在油箱上的管子,不知怎么的掉了下来……在戈壁滩上抛锚,是必须得随时迎接和从容面对的事情。因为那是属于“万一”的事。因此我叔仍旧乐呵呵的,根本不为由于自己的疏忽连累了我而有所愧疚。
他只是笑眯眯地告诉我还有一次更惨,走到一半路时,爆了胎。于是,那次他在戈壁滩上推了整整九个钟头的车……若是这一次也要让我陪着他再走九个小时的话,我发誓,等我一回到家就打死也不出门了,出门太危险了。
这四野空空茫茫的,视野里连棵树都没有,到哪儿找汽油去?
我们运气也未免太好了。平时走这条路,从头到尾除了偶尔一两个牧羊人,鬼影子也见不着一个。可这次车一坏,不到一会儿,视野尽头就有另一辆摩托车挟着滚滚尘土过来了。我们远远地冲他招手。近了,是一个小伙子,一看就是牧业上的,脸膛黑红,眼睛尖锐地明亮着。我们比划着让他明白我们的处境,他立刻很爽快地去拧自己的油箱盖子,我连忙找接油的容器。可是在背包里翻半天,只翻出一只用来装针线的小号“娃哈哈”酸奶瓶子。于是这两个男人把那台摩托车翻倒,我小心翼翼地持着这个过于小巧纤细的瓶子对准油箱流出的那股清流。然而一连接了五六瓶后,就再也不好意思要了。人家也是出远门,要是也出了点事油不够了怎么办?最后,为了表示感谢,我想给他点钱,于是……
他们两个站在风中,看着我追着那张纸币越跑越远。像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当我把钱给他时,他反倒向我们道谢不迭,对我们感激得没办法。
我们继续在戈壁滩上渺小地奔驰,身后尘土荡天。天色渐渐暗了。土路也变得若隐若现,时断时续。不是这条路,我们走错了,我们迷路了。
在戈壁滩上迷路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晚上温度会降到零度左右,风也许会更猛烈。而且,一旦真正迷路的话,越急越分不清方向。这大地坦阔,看似四通八达,其实步步都有可能通向永远回不到上一步的地方。
我们进入了一片陷入大地的褚红色起伏地带,而在此之前,对这一处根本没有印象。我提醒叔叔往回走,他却认为反正都是朝南的方向,怎么走都会走到乌伦古河的,沿着乌河往下游走,怎么走都能走到家。我也没什么主见,只好听他的。
在大地西方,有静穆的马群在斜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缓缓移动,一个牧马的少年垂着长长的鞭子,静坐在马背上,长久地往我们这边看。我建议向这个孩子问一下路,但他离我们太远了。而我叔叔想要再走几公里,走出这片红色的戈壁滩,走到前方的高处看看地形。
到了后来,我们还是不得不回头去找那个少年。可是我们离开浅色的土路开进深色的赤裸粗硬的野地,往西北方向走了很久,再也找不到刚才的马群和孩子了。可能又一次迷路了。大地上空旷无碍,天空的云丝丝缕缕地稠密起来。世界虽然清晰依旧,但黄昏真的来临了。那五六小瓶汽油烧到现在,不知还能折腾多久。
我们在戈壁滩上停下来,脚下是扎着稀疏干草的板结地面。我弯腰从脚边土壳中抠出一枚小石子,擦干净后发现那是一块淡黄色渗着微红血丝的透明玛瑙。再四下一看,脚下像这样的漂亮石子比比皆是,一枚一枚紧紧嵌在坚硬的大地上。我乱七八糟拾了一大把,揣进口袋。这时,抬起头来,看到远远的地方有烟尘腾起。
我们连忙骑上车向那一处追去,渐渐地才看清,居然是一辆卡车——还是车头凸出一大块的那种浅蓝色的“老解放”……真是见了鬼了。好像我们迷了路后,就回到了过去年代似的。
近了才看清这辆车实在是破得可以,咣咣当当地在大地上晃荡着前行,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光景。肯定是一辆黑车了,一辈子只能行进在这样的“黑路”上。它从很久以前就藏匿到如今,像是为世界小心地保存了一样逝去的东西……
司机察觉到有人在后面追,就停了下来,静止在远处的大地上。我们赶到后,他正靠在半开着的车门上卷莫合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