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昭奚旧草(84)

昭奚旧草(84)

作者:书海沧生

平国有三郡,三郡皆有八门,门外四里,极阴之处,设有盖奴坑。坑里埋的都是些无主的罪犯、乞丐和奴婢尸首,官府因嫌逐个埋葬麻烦,只设了这等大坑,破席一卷,草草埋了了事。若有远方亲友寻来,便去府衙领个牌子,取一把铁锹,到坑里捞一捞,运气好的,尸体未化,还能认出是你家三姑八姨,运气不好的,就看见一堆骨头直直瞪你了,那可真真活活吓死人。因此,府衙虽有此制度,但是领牌子的寥寥无几。

这一日,却来了个怪人,在主簿处一连画了八个钩,领了八张通行牌,问他寻什么,他也低着头不语,病病歪歪的,远远看着,让人心生寒气。

他拿着铁锹寻了二十八天,一整个年下。每日太阳未出,他便背着铁锹去了,天黑透了,满身尸泥方进城,有些时候太晚了,就在城门外的沽河旁,靠着枯树吃酒。城门处的士兵说他酒后便会哽咽不止,一整夜断断续续的,好不瘆人。

不知这怪人又寻的是哪门亲生时不珍惜,等人死在这荒凉处,他反倒哭得似没了考妣。卖酒的都认得了他,细瞧五官,是个俊秀公子,可通体阴气,让人不敢近身,平白觉得鳏寡无情。

这一日,他又买酒,卖酒的忍不住问他:“郎君今日可有所获”

那身黑衣连同儒鞋都沾了湿润的泥土,小公子摇了摇头,抬起眼,却给了酒家一个笑。这笑想必发自真心,他周身有了些人气。酒家也展眉,“郎君想是放开了,这样也好,莫太伤心,况且,美酒吃多了也伤身。”

黑衣的书生用袖抹了抹眼,提起酒壶便去了。酒家略一晃神,再看书生走过的土地,竟平添了一道蜿蜒的血迹。他骇叫了一声:“小郎君,你可是受伤了”

书生已走开十步之遥,却愣了,“嗯”

他眼中挂着两串泪,不,是两道血,涓涓不绝。

何处伤心不成泪,为难冷面人,一腔心头血。

书生望着河水,靠在一棵树下吃酒。这棵树面貌挺拔,似松非松,似柳非柳,冬日依旧垂着翠绿的枝条。

他握着酒壶,在树下洒了一圈酒水,才道:“树兄既已成精怪,何不陪弟吃口酒我在此处将近三旬,每日哺酒与兄,树兄却迟迟不见,是何道理”

河水极深,在黑夜中泛着粼光。月光衬着粼光,有微微的亮光。书生沉默了一会儿,吞了几口酒,那树却也不语,待过了会儿,树后却冒出袅袅白烟,白烟中走出个长衫的黑影来。

黑影迟疑了会儿,道:“你自吃你的酒,过你的日子,寻我做什么”

书生不语,把酒壶递到了黑影面前,道:“无有知音,甚是寂寥。”

黑影倒也识趣,吃了口酒,温雅道:“世上人多呢,寻我一棵树能说什么”

书生笑道:“观兄形体,应有百年,风吹雨摇在此处,不啻人间百岁智者。小弟有难事不解,可家中兄长不在,无人能解疑,故而请教树兄。”

黑影觉出他似是误会了,但也不修正,只道:“你且说说,我且听听。”

“世间有人爱我,有人憎我,有人说我对,有人说我错,如此,我当听哪一句”

“有某说你对,是因你所说之事合他心意;有某说你错,是因你所做之事与他所想相悖。说你对的许是你说了他不敢说的,承担了他不敢承担的,故而爱你,故而对你击节称赞,说穿了实在酸涩;说你错的许是你真错了,因你之错太过明显,已暴露在诸人之中,而诸人皆是知道真相之人,他们不语,暗自看你笑话,那直接说你错的许是憎你,但你应谢他直言这一回。”

“我幼时开始读习经书,每日寅时必起,沐浴焚香而读三百遍书,故而欲望浅薄,可我现在仍如旧时虔诚,却为欲望折磨,这又是何故”

“无人爱你,无人憎你时,你不爱他亦不恨他,如今有人爱你,有人憎你,你自动情,情为种,种子已种下,强作无欲无为还有何用”

“我日日等待仙去天宫,却夜夜活在地狱。我向往前者,反而总摆脱不了后者,又当如何”

“地狱的都在等着仙去,神仙住的不过是白日的地狱。除了不分昼夜的光明,他们有何处强于你”

“先时我不信人间何物是长久的,亦总觉人与畜生无有不同,因人一生如此短暂,悟到什么,也只剩来不及。古时南乡有真人无常,他说,斯命短矣,造化不提。树兄怎么看”

“人的寿命短到连谈到造化都是笑话,好与坏也不过暖水热火一遭,你体会过炎凉世故,便知晓活过为最美之词,死了是最真之话。”

“树兄若生为人,觉得如何死了才好”

“若是我,我想死到山涧,天地之间无人寻到,连鸟兽都不去的地方。”

“为什么”

“这样尸体就能慢慢腐烂消散,不用与这来去都匆匆的人生一般。听闻骨头化得慢一些,可以慢慢等,等到灵魂骨头都变成这空气的一部分,我便能融入这世间,同这世间一般污浊了。到时候,便再没有人嫌弃我,也没有人为了求取我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而哄骗我,同我说这世间存有许多真情的假话了。”

“嗯。”

东佾大军又来袭了。这次的主帅依旧是东佾国八皇子闻聆,可是兵马却增加了十倍,足足十万人。因为探子报,赤溪一脉结冰了,厚得可行人行车。三关之外,最大的障碍解除了。

对东佾来说,百年难得一遇的时机,就这样来了。

闻聆踌躇满志。先前一战,被穆国世子成觉一箭留下的疤痕还在肩上鲜活地提醒着他,此仇不报,寝食难安。此时接近过年,昭人都松散起来,天时地利人和皆占,若不攻下平地,借为跳板,逐鹿中原,恐怕连天都不应了

东佾人又来了

军讯传来之时,多少百姓见势头不对,十万雄兵锐不可当,连静潼关总兵忌禾站在城楼上都灰头土脸摇摇欲坠,便纷纷拿着细软,携妻儿朝东郡逃。军讯传到东郡将军府,是五个时辰之前。章戟反应敏捷,慌忙脱了常服,着了戎装,正欲去点将台点兵布阵,却被成觉拦住了。

“大将军,再等等。”成觉一身枣色纱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乳色茶碗,袅袅的烟便断断续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