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扶苏醒了过来。世界变了,他也变了。
眼前之景全不认得,遥遥便听到洪钟之音。
扶苏自觉全身濡湿,低头却见自己一身漆黑干瘪,四肢细长,从头上垂下两条长长的丝绦,无力地匍匐在脚边。
他成了什么
抬起眼,却见周围的一切大得可怕。远处有几个穿锦缎丝绸的女子一路粗声震耳而来,她们高可参天,宛若志怪录中所记载的巨人。这些女子路过他的身旁,脚大如船只,娇俏地跺一跺,地竟也跟着抖了三抖,扶苏险些站不稳,只得用手吸着地面。
“姐姐们听说了吗二公子今日在宫中作赋,一举夺魁了呢。”其中一个巨大的女怪物张开了猩红双唇,唾液喷洒在扶苏身上,好似下了阵雨,扶苏躲在一块焦枯的叶后,似是牡丹开败后的残枝,只是比他素日所见,亦大了许多倍。
“二公子今年不过七岁,却这样出息,不愧是殿下所养。当真是龙生之子,果与凡俗下贱很是不同。”另一个梳着明月髻的少女巨人也张开了口。
“嘘,此语莫让大人听到。大人仁厚,虽不爱那凡夫俗女,但是大公子、小姑娘到底是亲生,咱们在殿下身边侍奉,言语更需谨慎。”这一个年纪老些,声音也稳重一些。
“呸提起那等贱妇,犹觉可恨,前些年已然病入膏肓,谁知竟还能勾引大人,生下这小贱种大人许诺过殿下,得了殿下,便再也不入那村妇屋中,小贱种竟是生生打我等同殿下的脸了。姐姐又不是不曾见,殿下那些日子伤心成了什么模样”明月髻巨人喷出的阵雨更剧烈了,扶苏担忧地拉了拉叶子。
“唉,那孩子倒也十分不争气,已三岁,竟还不会说话,一脸痴傻模样。大公子不喜欢她,大人一年到头,也难得瞧她几眼。”老成稳重的感叹了一番,便携二女匆匆离去了。
扶苏松了一口气,可是还未回过神,却忽而察觉天慢慢变得阴沉,逐渐阴沉,更加阴沉
莫非真要下雨了扶苏裹着叶子转过身,却看到两只黑得不像话,大得不像话,以及凶残得不像话的眼珠。
熊熊熊
扶苏喉咙干痒,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被一巴掌拍晕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不是一只巨熊,而是一个巨婴。
大大光亮的脑袋,胖乎乎的小手,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匍匐在地上,虎头鞋早已磨烂,露出血糊糊的脚丫。眼下青光,眼中凶光,双爪支起,正十分严肃,却又隐隐有些兴奋地瞧着他。
“啊”巨婴十分有气势地用食指点了点扶苏,扶苏在泥中滚落。
扶苏支撑着想站起来,巨婴却咯咯笑了起来,一只手十分凶残地捏起他的两条丝绦,另一只手则摁住他的身躯朝后拖。
不过一霎时,两条丝绦脱离了身体,扶苏发觉自己十分痛,比那日手臂被射中还要痛苦许多,似乎这时才明白,丝绦并非外物,而是此刻的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他变成了同巨人一样的怪物,不,也许他们不是怪物,只有他才是。那对他而言巨大的婴孩双眼晶亮地瞧着他,裂皮的小嘴张着,许久,在他脚下,滴下一滴丰沛的口水。扶苏对着干燥泥土之上的那一个“小湖泊”怔怔照着,直到口水被泥土吸收,曾经相貌十分美妙的少年这时才反应过来在婴孩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只秋天里将死的有趣的值得玩弄一番的蟋蟀。
公子扶苏遇见一只极胖的荷叶,变成了一只极瘦的蟋蟀。他觉得人生像个磨盘,他就是那头围着磨盘转的牛儿,天不叫停,这荒诞的命运便怎样都停不了。
眼前的巨婴,不,确切说来,这是一个两三岁的幼儿,她蜷起冻得有些红肿的小手,然后,一把,拢住了扶苏。
公子扶苏虽然极其厌恶麻烦,但心中颇有经韬纬略,万事只要肯狠下心,总有一番成就。偏他自幼仁慈漠然,甘于平淡,这才碌碌无为到今日境地。可这会儿,他闭上了眼等死。因为,面对的是这样纯真野蛮的生物,任何纵横捭阖之道、阴阳权谋之术都是无用的。
他感到荒唐,却又一次笑了。总算,不是死在成氏的手中,这已万幸,并且于他而言,足够仁慈。
可是,那又脏又年幼的孩子没有捏死他,而是双手把他捧起,放在了枯萎的牡丹枝头上,在渐渐沉水的夕阳中,趴在泥土上,不停地看着他。
他与她对视。这个极小的孩子想必便是那些女子口中的小贱种。瞧她一身绸缎穿得这样褴褛,脸上、手上、脚上布满刮伤,便知道她生活得如何懵懂而辛苦。眼下的花园枯零零一团,连鸟儿都不曾来此栖息,她却与园中的泥土滚在一起。
那双干净明亮的大眼睛瞧着他,很久。他丢失了触角,找不到方向,一时无法逃跑。等到孩子的肚子开始如响雷一般咕咕作声时,扶苏望着她益发垂涎的眼神,头皮发麻起来。远处传来阵阵清晰强烈的震感,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小小的孩子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他塞入口中。
柔软和濡湿将他包裹,扶苏腹中一阵恶心的绞痛。
孩子却没有咬他,只是鼓起腮,安静地把他含在口中。远处传来一个粗嗓女人的打骂声,她拎起小小的孩子,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扶苏感到强烈的震动,一瞬间,四溢的浓烈的血腥味将他包围。那孩子却死死地抿着唇,把他含在口中。
“作死的东西,一会儿工夫,又啃起煤灰炉尘,狼心狗肺吐出来”女人捏起了小小孩子的下巴,她却沉默地咬紧了牙齿,血液在口腔中,染红了扶苏的身体。
女人大大的脚掌踩在了那还不曾学会说话的孩子的虎头鞋上,被干涸的血迹污了的脚趾再次印染出鲜血。小小的孩子抬起单纯的小脑袋,痛苦地朝后缩着脚挣扎,瞧着这女人,带着强烈的却还很懵懂的恨意。
“反了天了,谁准你这样瞧我的”那女人伸出了尖利的指甲,阴冷道,“再看,拿烙铁烙了你的眼”
孩子蜷缩成一团,咬紧牙,不停地朝前爬着。
再没有声响。
扶苏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缺少氧气,所有感官都被鲜血的味道淹没。当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却被一只冰冷的小手从口中取了出来。
又映上了那双稚气却凶残的眼睛。
他们到了一个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覆盖着丝绸锦缎的床如同这孩子身上的衣物一般,破烂陈旧的丝绸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