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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72)

作者:书海沧生

天渐已大亮,朱色衣衫的小姑娘垂下头,吧嗒吧嗒掉眼泪,却紧紧闭上了唇,不再作声。

“恒春,你为何在此”孙夫子打了个哈欠,从后院走到寝舍,唤众弟子起身早练,却被眼前跪着的小姑娘吓了一跳。

原来,这个小姑娘是金乌太守之女,孙师娘娘家甥女,远来探亲,今日方抵昌泓的恒春。

晏二冷漠而去,临行时目光隐晦不明地望了姬谷一眼。

恒春站起身拭泪行礼,孙夫子摸不着头脑。

待到下学,众人回寝,恒春果然已不在原处跪着。姬谷松了一口气,推开门,差点绊倒。

是,这小姑娘不跪在门外了,她跪在了门内。

嬴晏只当没瞧见此女,阴沉着脸拎药炉熬药。恒春已经跪了整整一日,却不肯让众人看到,只跪在暗处。

姬谷一直凝视着她,许久,躬身,好奇问道:“唔,你还能跪多久”

恒春是个颇为老实的小书呆,她说:“若是每餐给两个馒头,还能再跪两个日夜,若是不食不饮,大概只能熬到明日辰未之时。”

姬谷点点头,用平淡得没有语调的声音道:“那也很了不起了。”

恒春含泪道:“我昨日亲眼见你的鬼魂被地府下油锅炸了,你分明是那贼伙的头领,为何没死”

姬谷黑黑的眼珠看着她,平淡道:“不告诉你。”

恒春垂泪点点头,“哦。”

此一刻,远处忽而飞来一只纯紫色的莺鸟,毛发生得极是有光泽,形态也极俊极高贵。它翩然飞来,却直直撞在了晏二身上。

恒春低呼:“阿柯”

晏二被它撞得咳嗽起来。

恒春途经金乌时,这鸟儿是被一阵阴风吹到了牛车之上的。它受伤颇重,颈上竟是人手掐痕。恒春怜惜它,便养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姬谷早已拿起了书,看了起来。许久之后,那紫色小脑袋却在狭小的室内不停地转动,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如人一般,似乎还带着表情。

恒春跪扑,把它圈在了怀里,红着眼圈道歉:“还请判士原谅,小女并非故意无礼于您。这鸟儿生性桀骜,还未养熟,冲撞了您。”

晏二却抽掉姬谷手中的书,扔到地上,大咳道:“你到底是何人”

姬谷面无表情,想了想,从脸上揉掉了一层面具,露出一张比姬谷更平凡的脸。他说:“我本是世家子,听闻孙夫子所收之徒大半是农人,乡党中有年龄相仿的农人,我思量许久,便给了江湖匠人一年的粮,做了一个面具,借农人的名声,来此求学。”

匠人中倒也不乏这样会换脸做面具的,楚国中就不在少数。

姬谷这话说得极顺溜,一张脸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还算诚恳坦然。晏二垂下头,又咳了起来,不知信未信。

许久,晏二才点起烛火,指着跪在地上的恒春,面庞冷秀方正,“夜已深,姑娘请回。”

恒春抿着唇,眼泪又掉了一串。她说:“我爹爹的魂魄在阴间拘着,大夫说熬不过这二三日了。我知父亲大错已酿,无意为难大人,只是事到如今,小女唯有求您一途,倘使不尽力,小女寝食难安,大人虽不能答应,但请不要阻拦小女尽孝。”

她扶着中间的屏风站了起来。此时天色已全黑,她却又推门而出,跪在了外面。

姬谷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平淡道:“此女甚是聪慧明理。”

白日跪在无人经过看到之室内,并不以自己之势、众人之力干扰晏二判断,夜间跪在门外,是为男女大防,亦因不肯打扰晏二休息,此番行事,极是妥帖。

转眼,晏二却已然平躺在铺上,没了呼吸。姬谷正要秉烛看书,却被药炉绊到,手扶住晏二的床榻方站稳,无意竟触到晏二黑衣,冰寒至极,还未收回手,口中吐出一口热气,雾气之后,却浮现了一层水波诡谲的漩涡,漩涡静止之时,姬谷颅中刺痛,闭目,脑中却瞬间浮现了一些再清晰不过的景象。

黑衣的少年一身黑色仙鹤补袍,戴着狰狞的恶鬼面具,坐在阴森公堂之上。惊堂木一拍,许多牛头马面便押过形体虚幻、脸色苍白的鬼祟,它们齐声喊冤,那堂上的黑衣判官刚正不阿,沉声喝道

汝等可知,此生在阳世犯了何罪

汝生为贱格,却不肯认命,妄图富贵,夺财偷运,可知有罪

汝生而富贵,却恣意矫佞,暴戾无常,轻人贱己,可知有罪

汝上世受尽劫难,今生原可苦尽甘来,却瞒天欺己,休妻虐子,只为另娶貌美有钱之女,兴家发达。汝可知那貌美女子上辈子原是虎狼食尸之辈,糟糠本是天母历劫到尔家点化,幼子他日可位极人臣福荫五代蠢极愚极

汝今生高寿有福,一生行善,本无罪过,理应放回轮回道再世为人,然汝之儿媳今日生产,竟得残疾痴儿,本判本百思不得其解,翻人世录,观汝平生,却发现尔一生之行善竟皆在父母子女造孽之后,行善之后遂心安理得,日日安睡,从不思整理家风,痛改满门之非,这才报应到孙辈。何者为善善此物若为填恶念,与恶又有何不同大恶,大鄙左右敕令,拉入猪狗之道

姬谷恍恍惚惚中,额上满是汗,忽而被人攥住了手臂。他睁开眼,似梦非梦中,阴间判官的那双眼也睁开了。判官极是惊愕地看着他,面庞被月色照得极为苍白。这夜间竟是阴间判官,白日却是个妥帖病弱的少年晏二哑声问道:“你未离魂,竟能看到”

离魂入梦才看到阴间之景的那个,正在门外摇摇欲坠地跪着。据说,她极贵。

第二日,天蒙蒙亮,是晏二推开的门扉。恒春红肿着眼,目光却依旧清澈。她已一日一夜未睡。晏二冷冷看她一眼,才道:“休要跪了,昨夜我已放他回去。念你拳拳孝心,便暂且饶你父亲几年寿命。天意如此,倘使他先死了,反倒阻了你的命数。今日一去,不可同任何人提起此事,若再害我左迁,我便把你那蠢钝如猪的爹爹放进油锅里炸成丸子”

少年晏二十分不理解这世界上还有人笨到把强盗杀人案硬生生判成自杀案的,正如他也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小小年纪在阴间便一升再升,做上左判的职位的。他判案生涯唯一的耻辱便是没按时拘来魂魄的那伙强盗。只因金乌太守放过,那群强盗一夜之间失踪,莫名其妙的是一夜之间又出现,三十几条贼鬼,齐刷刷地自动投案,他们纷纷说不知到底是谁杀了自己,哭着闹着要嬴判官做主。少年晏二冷笑了笑,把他们通通扔到了拔舌狱。至于真正的贼首姬谷,也在之后的一夜,迷糊地自动投案而来。他说自己因分贼赃不均,已被同伙杀害抛尸许久,只是成了孤魂野鬼,一直寻不到阴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