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进门的新媳妇都经历过我这样的训练,所以很习以为常且淡然地剜了我一眼。在奚山吃饭是这样一个流程,先吃猎物,没吃饱的开始啃锅巴,啃锅巴啃不饱的喝稀饭,喝稀饭还是喝不饱的危险分子,只能很遗憾地吃柑橘了。
山上有一条唯一的河,河水盘山,清得见底,可底下没鱼。我不爱照镜子,也不爱洗脸,除了照顾柑橘要引水,一般我不往河边凑。几百号人挤在河边陶醉地对着河水梳头整衣、秋波四散,这场面太壮观了。我的臣子们没有别的任何不良嗜好,个个貌美能吃身段好,独有一点不大好,爱照镜子的毛病啊,永远改不了。
我在自家山头混了三百余年,养了一窝臣子,虽说山小了些、妖穷了些,可走出去人人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虽然那些脸庞在我扬长而去之后,便侧过身去偷笑,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我要的体面不多,只图大家见面时还能行礼问好。说到这里,我便想起窝气时即使颜面尽失拼个你死我活也要让对方不舒坦的三娘。三娘酷爱泼妇骂街,我酷爱三娘。
诸位听到此,想必也已知道,我是个山大王。虽说妖界的山大王,打杀劫掠和人间的山大王没什么不同,可是我是正儿八经有诏书的一山之君,即使诏书是某年某月某日从天上掉下来的,但是在挨砸的一瞬间,我还是有了光荣的使命和任务:养活臣子以及擦星星。
前面这个说过了,臣子们的祖宗并非猴子,而是猴子的师弟,虽然他们长得猴样,但是张开血盆大口的一瞬间,谁信啊。至于后面这个,是我非常痛恨但是又不得不做的工作。当然,不止我要做,几乎每个山头的山君都会领到类似的差事,或擦掉星星们满身的灰尘,或是剪开整天黏在一起不务正业、只知家长里短的云朵,有时候有些背的被派到太阳那儿洗澡搓背,回来那张脸晒得跟雷劈过似的,黑得分不清前后。当然,诸位看官兴许疑虑,我们可以不接旨,不理会嘛,但您须知,我们个个膘肥体壮,身为一山之君平日也是吃人不眨眼、杀妖不费力的,倘使不是每年总有几天莫名其妙地飞升到空中,不干完活便不放我们着地,任我们在空中哆哆嗦嗦飘荡,谁肯老老实实干呢
那些星星都是些小孩儿,话多得不得了,不陪他们说话玩耍就哭、就闹、就不肯发亮,有些还有洁癖,嫌我的汗巾不干净,扭过脸不肯擦,非得让我忍着恐高症去天河旁边洗干净了,才肯回头。这些娃娃老问一些傻不拉唧的问题,让我这个聪明绝顶的妖难以忍受。譬如,总有一些奶声奶气地望着更高处问:“奚山君,你说天上有神仙吗”
这不是废话嘛当然没有,坚决没有有谁见过神仙啊愚儿。没见过的东西,老子一概是不认的。
只是,我每次干完活,腰酸背痛地脚着地,家里的那群猴子也开始叽叽喳喳道:“君父,您又去瑶池宴了啊”
“是啊,可不是嘛,吃了十个蟠桃,撑得直不起腰了嗬,每一个都这么大,跟脸盆似的”
“哎,不对啊,君父,信正山的信正山君说,蟠桃跟碗一样大。”
“啊噢可不是嘛他生得没我高,人品没我好,西王母说了,信正君还不配吃脸盆般大的”
“那,那天上的仙女漂亮吗”
“漂亮,长得跟人间的年画似的,虽然跟我比还差一点”
他们听完这句,一般就很折服地走了。
所以说,对待不同的受众,领导者讲话,还是很需要艺术的。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我还不信有神仙的时候。我认为这世上除了人、鬼,就只剩下妖了。而那些年前,我的身边除了翠家,还有两个家臣,一个唤秀提,一个唤阿箸。秀提和阿箸还小的时候,七百里远二流八源之主年水君办了个学堂,不收学费,只论人品。秀提说他想上学,虽说以他的学识,上学很多余,但想想这孩子品性沉默温柔,恐怕因与猴儿们玩不到一起十分寂寞吧,再加上当时翠家的十七、十八、十九刚刚化成人不久,还留着猴儿性子,整日把山里山外闹得鸡犬不宁,天天都有妖来山里哭诉告状,实在难管教,我略一思索,便用红纸写了个拜帖。那时候我从家里带的钱财还没吃光,便到人间买了些东西,扯着十七、十八、十九的小手,带着秀提和阿箸这两个孩子,去见年水君了。
年水君的府邸奢华不奢华我不知道,只是,我们几个陆上的妖,看着澎湃翻滚的渺渺碧波却傻了眼。怎么去见下水这种事,有修行的妖辟水倒也不算难事,可是这处显然不是我们家那小池子,辟水一会儿,茫茫四处,也摸不到路啊。
翠元与年水君一处修行长大的,但他当时与水君闹了别扭,不肯同我一起来,我们几个傻了眼,便蹲在江边,看着四处的水犯愁。十九啃了几个果果,便不肯老实了,闹着要回家。我正作势要打他的屁股,那与水相接、青碧的天上却霍然劈出一道白光,闪瞎了老子的双眼。
抬起头,晴朗处竟缓缓步出一个红衣袅娜的老头子那老头儿胡子银白,扑撒一身,眉毛颇长,到了唇边,黄橙衣衫,红光满面。我当时想,他想必也是同我一样,刚服完天上的苦役,被云头莫名其妙地送了下来。只是令人不爽的是,我先前被送下来的姿势显然没他好看。我问他:“您又是哪处的山君这次分到几等席位吃了几个蟠桃”
这是我们山君之间的暗语,意思是,哪个山头的,是去擦了星星还是伺候了太阳,总共干了几天活。
那老者一脸诧异,倒也笑道:“不想遇到一位山君。我正要去赴宴,席位想来也还算靠前,今年桃儿熟透了,那几株名贵的蜜里仙远远闻到,香甜不赖。只是贫道看到人间有异光,遥遥望去,光色清而纯正,应是个仙根,竟合了老儿的眼缘,这才顾不得贪嘴吃桃儿,下界来讨个徒儿。”
阿箸算了算,表情诡异地看着我道:“今天三月三,正是西王母的诞辰。”
十八的眼睛亮了,扯着我的衣衫,指着老头儿兴奋道:“君父,真是个神仙,我先前以为你骗我们,原来真有神仙”
我的儿,你不知道,老神仙这是看上你君父了。我心中悲壮,面上却不显道:“老神仙,你不必多说了,我是不会随你修正道的。当神仙固然很好,可我家中三百余口,嗷嗷待哺,我走了,它们便都要饿死了。虽是些粗鲁无礼的山野精怪,可除了因为饥饿害过旁的性命,此外,却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还望老神仙三思,放了小子一家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