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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126)

作者:书海沧生

二五问多久才能回来。扶苏说:“也许是一月,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辈子。”

二六道:“你要去做皇帝了吗在山里当大王,我们一起玩耍不好吗公子。”

三娘问道:“山君可一同跟着去人间的一辈子是七十年吗我要多准备些棉衣才是。”

翠元屈指一算,笑道:“七十年倒是不长,不过是阿年处几顿茶水的工夫。你们夫妻且自在人间逍遥,我与三娘守着家中。”

他们对人事单纯懵懂,可是奚山君却知道扶苏在说些什么。她屏退众人,问道:“公子可是心中已有打算”

扶苏问道:“我听闻这世间妖怪如果哄骗了人,便要经受雷罚,可是真的”

奚山君点了点头,“正是。”

扶苏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和道:“我便问夫人一句话,你若答了,我便永远留下,哪儿都不去,就在山上陪着你同我们的孩子,教养奚山诸多子孙如何待到我老了死了,你依旧年轻,便另寻出路,另嫁他人,我亦不怪你,可行”

奚山君细细凝视眼前青年眉眼,心中没由来的一酸。她含着笑道:“公子请问。”

扶苏心中也不好受,他问道:“乔府中的三娘,便是夫人的前世吗想必不知乔太尉用了什么法子,让你不死。”

奚山君道:“我若是三娘,如何我若不是,又如何”

“你若不是三娘,便知你不过是贪财好欲之徒,你想要什么,我都与你寻来,哄你开心;可你若是三娘,心中所谋,恐怕更多,我竟不知,你究竟想要我做些什么了。”

奚山君心中更涩,她知道此时扶苏一颗心向着她,待她真正是好到肺腑,不然,依他漠视旁人的模样,也决计说不出这等话来。她此生辜负他太多太多,可是,走到今日,却又只能继续辜负他。

奚山君一蹙眉,吸了吸鼻子,眼泪竟掉了下来。扶苏愣愣地看着她掉眼泪,还未想好为何,她已经走进他怀中,轻轻抱着他,“公子,你待我如此,又是想要什么呢”

扶苏并不言语,他觉得这其实本该是个瞒她一生一世的秘密,可这一生一世也不知还有否相见之日。他轻轻抚摩妻子的头发,像安抚着一个孩子。

奚山君低声道:“我确是三娘乔植,我哥哥便是遗留下千古骂名的乔郡君。”

扶苏心中怆然,问道:“那我呢,你前世可曾遇到我”

奚山君轻轻道:“不曾呢,公子于我,是个陌生人。我们从陌生人结了个良缘,走到今天。”

扶苏面目荒凉,他把下唇对着妻子的额发,温和道:“我竟不是敏言吗我前世竟不是你一直深恨着的敏言吗不然我为何能附身到敏言身上,梦到三娘,看得到三娘的前生事到如今,你却还要欺哄着我吗”

扶苏的目光像一池被晒暖了又变凉的月下水,清冽后是僻静,“我们有缘结发为夫妻,你若不是爱我,便是恨我。可你,并不爱我。”

奚山君紧紧抱着扶苏,问道:“公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知假,便知真。”

“我喜欢你啊,扶苏,非常喜欢。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后人,认得你的、不认得你的,倾慕你的、深爱你的,都要喜欢你。”

扶苏觉得胸口痛得血肉淋漓,他的妻子刺了一把又一把刀在他身上。他以为假话并不伤人,可是这一会儿,他宁愿她说真话。因为假话会从心那里,一句一句换成真话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恨你,比所有的后人、今人、古人,不认得你的、认得你的,讨厌你的、怨憎你的,都要恨你。

扶苏喉头哽咽,压抑十分,他说:“你逼我走到今日,我一直在想,你为何会如此待我你走的每一步都有目的,从救我至奚山,季裔扩充骑兵叛逃,到离间我与章三弟,获取阴兵令符,继而谋取谢侯家产,哪一件,哪一桩,都有你的身影,都是你下的棋。你全力扶持我收服季裔,真正的黄韵、晏二弟,不过是为着召集三公,以便夺取天下。季裔手上如今已有二十万大军,阴兵亦有十万,谢侯家财充当军资粮草绰绰有余,天时地利人和,军、将、相、财,万事俱备,除了姓成的孤没有天子之志。你煞费苦心,让我亲历其中,尝尽人世悲怆,不过为了嘲弄我,告诉我,全大昭的人为了让我死去煞费苦心,我的父亲、兄弟、子民,曾经喜爱的女子统统如此,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我早无退路,除了战胜我的父亲,替代他,祭拜泰山苍穹。”

奚山君后退一步,他却又再次拥抱,把她抱入温暖的怀中。他与她都穿着简陋的衣衫,住在简陋的山洞,他冬日时会抱住他的妻子,像这个样子,他夏日时会抱住他的妻子,像这个样子。她是他的糟糠之妻,是很年轻时便栖息在他臂弯的女子。她从一山之君千变万化,使劲地折腾,他疑惑地看着她折腾,从孩子变成了青年。她想干吗呀,这么多年,这个奇怪的妻子想干什么扶苏一直这样想着,今天终于想到了答案。他思量再思量,才温和道:“你一步望尽千里,能掐会算,我亦是夫人的玩物,照着夫人的估算步履蹒跚。我在想,我定然上辈子害过你什么,才让你如此相待。你利用我走到今日,不过是为了明日我为天下之主,帮你洗刷乔郡君的冤屈。”

她笑了,带着泪,深深叹了口气,又用袖子蹭去眼泪,道:“对,你是敏言,我如此折磨你,皆因你是害死我哥哥的敏言。公子若有一日为君,莫要忘了今日之言,替我哥哥洗去这三百年的冤屈。”

他却又将她的头带入胸口,他说:“我待你并不好。我时常与你对着干。我十五六岁时,小心翼翼地讨好你,只是怕你一不留神便生吞了我。我举步维艰地活着,只是为了摆脱你。等着十七八岁,略通人事的时候,我又喜欢上了旁人家的姑娘,便更想摆脱你了。可是,你嫁给我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欢喜,真真切切地想着,以后天冷了、热了,无论去哪里,我都带着你。当皇帝了,我们一处去,当叫花子了,我还背着你。我们走遍名川大山,因为世间美景不是为帝王而设,而是为了神仙眷侣。”

他忽然掉了眼泪,他用厚重的爱包裹着奚山君,他说:“可是阿植,我再也不能这样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