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有大半年,年轻的郡主竟生了重病,想是先前颠沛流离,落下了病根。谢良辰除了每日定时探望郡主,仍旧待在书房里。他是个十分奇怪的人,娇妻美妾,什么都不缺,可谁都看得出来,他什么都不在意。
“也许,他想要的还没到来,可是,这只是时间的问题。没有谁会真的为他忧虑。
“梅雨的季节来了,徽城太过温柔,无力逃脱每一次滂沱。我坐在府外不远处廊檐下抱着雨伞看雨,雨中空无一人。不一会儿,上房的丫鬟们踩着雨水焦急地推开了府门,她们拿着油伞,捧着灯,鱼贯而出,在大雨中候着。她们在等谢良辰。谢良辰去郡府吃酒,还没回来。如今已逾子时。
“宫灯被风吹得忽明忽灭,甩鞭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了。侯制的六乘马车由远及近,车夫、侍卫在黑暗中,安静得竟没有一点声息,只余下嘚嘚的马蹄声。
“等到众婢都跪下的一瞬间,我把身体往后藏了藏,雨伞又背到了背后,心中有鬼,只怕被人瞧到自己藏了把伞,又藏了个自己,居心叵测。可是,黑暗中,只是多此一举。谁也瞧不见此处。
“许久了,马车安静地停在府前,约莫一刻钟,竟无动静。过了一会儿,远远地,竟又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跳出来一个高挑的碧衣女子。这女子冒着雨,傻乎乎地任雨水淋着,对着谢小侯的马车就吼:谢良辰,我与你三载情意,还抵不住一个只见了一面的郡主
“天上有乌云,乌云藏有雨,雨水又见风,风吹秋叶黄。黄了的秋叶就那样被雨水一片片地砸落在我眼前脚下,我看着秋叶,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齐郡主其人,胆小懦弱,谢侯爷又岂会对她有什么夫妻情意这女子才是侯爷心仪之人吧再细看女子形容,正是他带回皇都的那个假郡主。
“谢侯的车动都没动一下,静止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过了一会儿,车里才遥遥地传来平铺直叙的一句话:你逾矩了,赵姬。
“又过了些日子,齐郡主病逝了,赵姬成了侧妃。据说她曾救了谢侯,后被恶人所害,只得投靠谢侯。谢侯一贯有脸盲的毛病,起初并未认出她,待她清清楚楚地说明了,谢侯才想起,曾经是有这么个人这回事儿,后来生出几分情意,谢侯也愿给她一个名分。但她身世卑微,谢侯忽而想起他死了挺久的可怜的未婚妻。于是,赵女摇身一变,成了齐郡主。
“想到她当王妃的美梦生生被我打碎了,我立刻灰头土脸地躲进厨房,三年没敢出下人的后三司。后来,算一算,我都二十有四了。正巧侯府要放出一部分大龄的侍女奴婢,我的名字也在其中之列。姜二丫,这么朴素的名字,想必侧妃娘娘一时也未瞧出,大笔一挥,就放我出去了。侧妃娘娘也生了病,像当年的郡主娘娘一样。
“之后,天子为谢侯指婚,可接连两次,新娘子未嫁过来便都暴毙了。现在,百国都觉得谢良辰有克妻之嫌。
“走的那一日,侯府的礼官逐个询问,无不妥,方放行。到我时,便问:姜女,出往何处
“齐。
“何营生
“垦齐水田,来年,收稻米。
“何不归娘家
“已无。
“夫家
“甚遥,不可及。
“所谓为实
“然。
“他大笔一挥,我坐上了牛车。
“我少年时曾喜欢过谢良辰,可是刀光剑戟中,我已不是少年。那些攀望之念,那些见不得人、为他所厌恶的心思,便是从那日断绝的。
“之后,我便去了琅琊,做了一辈子农妇,后又嫁给了不嫌弃我是娼妓之身的齐国农人。苍天对我着实不赖。
“我想,也许正因为我做了一回侠女,才得了好报,这才一辈子安安生生的吧。”
奚山君听了许久故事,这才问道:“你可知,你现在站在哪家的园子里”
“不是山君家”
“曾经是,现在是谢良辰家。”
在海棠园中过了一夜,奚山君伸了个懒腰,踱步驱散睡意,腹中的孩子轻轻地踢了她一下。奚山君叹气,抚摸着肚子,斥道:“你这孽障,又不甚听话。”
清晨雾气甚大,不一会儿,衣角都有些潮了。晏二也似是一夜未睡,倚靠在一棵海棠树下,闭目冥想。
“此处怨气冲天。”奚山君走过,他却轻轻开了口。
奚山君诧异,转身看他,道:“自是有的,那女鬼”
晏二道:“我说的不是她。这怨气几百年都未消散,轮转镜后悬着的卷宗便出自此处,时间久远,一直不得破。”
“是怎样一桩悬案”
“亡灵已逃,尚不得知。只它牵涉大昭国运,泰山王令我务必寻到踪迹。可如今已三年,尚无头绪。”晏二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二哥是半仙之体,有通晓天地山河之能,手握世间册,可想过自己的前生”
晏二品个中滋味,觉得她问得奇怪,“我做了五世宰相。每一世过了,功德过失记载入册,记忆渐渐淡了,这才投胎。故而只知大约,并无记忆。”
奚山君神情微妙,微笑道:“五世之前呢你为何天生是个宰相,我为何不是这世上其他人又为何不是为何只有你是幽冥司这许多判官,泰山王怎就偏偏派你来此处你道你超凡脱俗,置身事外,可这世间,又有何事,是你真能一清二白的”
晏二若有所思,觉得她所说有几分奥妙道理。
奚山君又道:“二哥,你做了五世人间相爷,可识得云琅”
“云琅”晏二将这两字在口中咀嚼玩味,而后真真有些迷糊了,“他这样有名,世人谁不知呢”
奚山君含笑道:“倒也是。我又猜错了,原先以为是你前世。”
晏二道:“你与他有交情”
“幻境中见过。”
“什么形容,什么模样”
“如松如翠,意志坚定。”
“那倒有些似为兄。”
“他会喜欢姑娘哩,你会吗”
晏二认真想了想,认真摇了摇头。他说:“我是半仙之体,从不喜欢姑娘,不单单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开天辟地,从古至今。”
谢侯身体不大好了,似乎是被鬼闹的,也似乎是老得到了这个份儿上。他的肌肤逐渐变得灰败,没有了精气神,似乎哪个不经意的瞬间眨眨眼,老人便停止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