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的浮想联翩中睁开眼睛,那双眼很干净,很清澈,我可以看到在他的眼中,有个特别平凡的女子。我愀然地看着他,愀然地挽手行了个齐礼,轻声道:公子若不介意,请随我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迅速回到现实,为自己的后一个想法羞愧害臊。
“他又是那副愕然的表情,随后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疏离。我把凤凰带到了四下无人的破墙下,我说:楚王不日将归,公子翻墙,速去。
“他果真翻过了墙,我怅然地看着布满青苔的墙。不一会儿,他又甩过一条长长的藤结,像是刚编的。他在墙外说:走。
“我安静地看了会儿藤结,眯着眼,叉着腰,看了好大一会儿。那天,日头可不小,我拔了很多草,把藤结堆砌得深深的,谁也瞧不出来。
“山君,我在做什么我只是为自己留个念想。你幼时端午吃粽子吗平素吃不到吧那个粽子就是期待端午到来的念想,而念想只是个开心的念头。念头藏着就够了,所以,我其实什么都没做。然后,我就转身走了。
“第二日,楚王果然满载而归,他兴致极高,饮了好几碗鹿血酒。他有下僚爱逗趣,只道:王心腹大患尽除,虎龙之威岂是江东小儿可犯如今又猎得新豹,听闻后园尚有新姬,不如纳之,也算凑成连连喜事。
“楚王为人勇武,又喜逢迎,有殷纣之风。我虽不是狐狸精的材料,但我有锦上添花之能。
“下臣起哄,楚王喝酒上了头,笑道:那妓坊女子前些日子问本王要一个礼,方肯应允,本王素来是仁厚知恩之人,便把她带上来,行这一礼。
“我被婢女戏弄,涂了满脸的胭脂,披了件淡红色的袍子就算新衣了,却并无盖头。她们簇拥着我到了楚王身旁,楚王身后是一个大大的铁笼,笼中是新猎之兽,凶猛非常,咆哮时似地动。
“姬,你姓甚楚王提着宝剑懒洋洋地指着我问。
“姜。
“姬,前可有婚配
“有。
“姬,为何不嫁
“阴阳相隔。
“姬,可想要盖头
“甚想。
“我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话欢愉了楚王,他哈哈大笑起来,掏出随身拭剑的白巾,扔到了铁笼中,然后把剑扔到我面前,道:豹血染色,犹胜沅陵朱。
“沅陵是产朱砂之地,他的意思颇是明显,他让我杀了豹子,用豹血染一条盖头来戴。多少楚臣哄堂大笑,还有什么比此事更可笑一个急功近利的妓女要靠牺牲生命的代价去搏杀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见她惊吓,岂不欢愉见她惶然跌倒,哭爹喊娘,岂不欢愉
“他们等着看我的丑态,一个下等人的丑态。我低头拾剑,那剑十分重,一时间,弯腰垮背之态又逗笑了许多楚人。我双手抱着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铁笼,兽一吼,我吓得打了个激灵,楚人又笑。我看着兽轻蔑地俯视我,看它发自内心地嘲笑我、厌恶我,楚人笑得几乎打跌。我知道我这区区侠女瘦骨伶仃,我知道我咳嗽起来的样子有些滑稽,可是,我必须大声咳嗽,掩饰心内那个吓得半死的可怜虫。
“我握住了剑柄,刺入了那豹子的心脏。
“四周终于安静。
“他们终于,不再笑了。
“盖头殷红。
“山君猜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心里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我觉得自己力气挺大的。
“那一晚,我扶着酩酊大醉的楚王入了洞房。他已不省人事,却对我有了那么几分赞赏,允许我随身伺候他,摆摆手,便让其他随侍的宫人去了。
“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我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喉管,就像对着刚刚那头豹子。
“我看到他瞬间睁开的双眼,他不敢置信,是啊,他怎敢相信自己会死于妇人之手
“他挣扎着问我是谁,我趴在他的耳边唤了三个字。
“他睁大涣散的双目,无力地垂下双手,不再动弹。
“我知道自己大概也活不久了。我拔出匕首,把被子盖在楚王的尸体上,就躬身退了出去。侍卫不察,以为楚王熟睡,并未生疑。
“染着兽血的盖头被我留在了尸体之侧。我一直想要一块盖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我那身着红袍、发束金冠的夫君挑起这块盖头的时候,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看着他,和他从此长长久久在一起,然后有了孩儿,我教我的孩子读书,他便教他懂得世间道理。若我有妇人之仁,宠坏了孩子,他也许还会连我和孩子一起训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一直瞧着他,我想我会一直微笑。
“可是现在,并不能了。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回到了那条藤结旁。我跪在那里,扒开了草,看见它晃晃荡荡的,就像有着鲜活的生命。
“我一点一点地往下拉着,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似乎享受着秋后刑前的最后一顿热乎饭,明明知道结局,却因为留着一丝奢望,不肯就此看开。
“然后,长长的藤结就顺着滑润的月光从墙外掉落墙内。它们蜷缩一团,安安静静地,生命便停止了。
“我拿袖子揉了揉困乏的眼,有些无奈地笑了,然后就抱膝坐在了那里。
“这世界深切地空旷,深切地寂寞。我觉得它太大了。
“故而,纵有传奇,也匀不到我这里。
“所以,你瞧,山君,女孩儿幼时看那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又有什么好处你道你就是那个佳人吗这其实本是个笑话。
“我并没有逃走,因为我逃出去了也会被抓回来。我只能迎向我最后的命运。我劝慰自己,这样,死也死得英雄点。我杀了王,定有后人为我列传,倘使逃了,这故事大打折扣,反倒没了壮烈感。
“第二日,自然事发,楚王幕僚拿着尖刀,就要刺入我的胸口,百国闻名的云相却带着天子旨意来了。
“云相道自己一直暗查齐王一家谋逆之事,发现竟是楚国从中作祟,真乃旷古未闻之冤案,天子细思,愤怒之外,都觉荒唐,命云相带王军速拿楚王。
“可现在问题来了,楚王被我干掉了。
“云相问:你是何人
“我恭谨地回答:昔日齐宫人,深受王后恩。
“可认识谢良辰
“诸侯威仪,下等贱籍,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