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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101)

作者:书海沧生

再过三里,便至城门,季裔不知穆王叔父子是敌是友,又担心他们父子太过精明,假扮的王军被识破,便想将扶苏打晕,送去医舍,瞧一瞧端倪再议。

这孩子,太怪了。

他伸出一只大手,却被扶苏擎住。白衣少年脚步未停,气息未乱,淡道:“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芸不必再跟。”

季裔想了想,从胸口处掏出一半焦黄的烧鸡,“你想杀谁,我帮你,吃饱了便去。”

扶苏微微握了握手,眉眼微垂道:“依此形容枯槁,孤瞧最该死的,反倒是孤了。”

他脚上的黑靴已散了线,染了泥。

可是那似是远赴千山万水的脚步却没有停。

季裔问他:“什么时候停下呢”

扶苏道:“甩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的时候。”

少年高挺的鼻梁上是一片暗灰,不似平日的白腻光泽。

季裔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哪里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这里没有一个奚山君。

扶苏说:“你看不见。”

季裔诧异,粗大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迟疑道:“你发热了。”

身后的将士怔怔看向扶苏,他却道:“她们比你们还多。”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所以还真是异常让人烦厌。”

晚风袭来,少年的声音像一滴露水,从喉咙中呢喃,又瞬间蒸发消散。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地,便能瞧见圜丘四周火光通红,似是在举办什么祭礼。

扶苏隐伏在山丘树丛之间,却看到堂弟成觉。

那个一身枣色衣衫、髻着明珠华冠、带走成氏宗族所有宠爱的小殿下啊,有那么些时候,他在想,也许他死了,皇位真的不会轮到父亲的任何一个儿子,而只有成觉才符合百国期许。

大昭早有先例,有嫡子,嫡子继,无嫡子,嫡孙继。

他年少无子,可是成觉却是祖父真宗陛下的另一个嫡孙。

不用知道为什么,一生下来,他们便注定成了终生的死敌。

在一盏盏火把的暖光中,枣衣少年的面庞却有些冰寒。他容貌明艳,此时木着一张脸,只有眼角零星晶莹泪光。

扶苏站在远处的山岭上,瞧他瞧得清晰,瞧圜丘也瞧得清晰。

圜丘前站着一个身着秋叶八卦袍的白须道人,他手持宝剑,周身肃穆,剑间是一点雷光,他的口型说着:它修自然道,原来怕雷。

语毕,右手食指中指齐齐使力,那雷光便大盛,从剑尖引渡到了玉柱上绑着的一块木头

扶苏微微眯眼。

木头。

那木头本只是闷哼了一声,可那雷光渐盛,未过多时,便听到凄厉的惨叫,仿似撕裂的帛。

扶苏轻轻侧身,身后的千千万万个奚山君齐齐微笑道:“相公,莫要理会,自个儿待着才清净呢。”

她们说:“你想要自由,马上就有了。”

季裔见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扶住他道:“你如何了”

第二道雷光又劈在木头身上,木头的声音似是撕破了的衣帛,含糊而带着恐惧的压抑吼声,扶苏手握成拳,重重压住胸口,淡道:“不碍事。”

千万个奚山君踮着脚乖巧地在他耳畔密语:“嘘,快结束了。”

道士又引了一道雷光,成觉眼底潋滟,被烈火的光热灼烧着,像快要融化的白雪,滴出水来。他抿了抿薄唇,闭目狠戾道:“我不要她,我不能要她,在她害死我之前,替我杀了她。”

这一世的王子想要彻底摆脱延续了三百年的噩梦。一个少年一见钟情的噩梦,一个寻了几辈子却无法终结的梦,一个年年岁岁枯坐却等不到的噩梦。

一个看到她就心跳得发苦发痛的梦。

他不再要她。

他想要让她彻底消失。

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从她手中讨要回来,哪怕已成了面目模糊、鲜血淋漓的模样。

她是他的病根。

谁能妨碍病人治病

“是王师,王师来了”忽有人惊呼,远处灰尘扬起,一身身黑甲正是王师的标志。

成觉转身,却与一身白衣的堂兄四目相对。

他满面结尘,总算从那个可恨的清净神仙模样贬入苦海般的尘世。

扶苏轻道:“放了我妻。”

成觉拔出了佩剑,抵在了少年的颈上。

成觉掏出帕子,拭掉眼角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泪,嘲笑道:“大兄的妻子在何处”

扶苏指着圜丘上的那块焦黑的木头,仿佛真的认真道:“吾妻奚山。”

木头方才仿佛快死了,这会儿竟振奋了一点点精神,虚弱地啐骂道:“谁是你妻了谁不知道你妻奚山君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美貌天下第一,老子这样落魄哪里便是你妻了你这小孩儿,莫要乱认亲,快滚快滚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扶苏怔了,许久,才闭目含笑,“我从家中辛苦跋涉,孤独来到,如今家中无你,我还能滚回何处山君说笑了。”

木头又骂:“季裔小崽子呢季裔你个没用的小崽子,我死了,化作棒槌也日日夜夜缠着你,打死你”

季裔委屈极了,摸摸鼻子,却把话咽了回去。

他堂弟小太子素来不走深情路线,谁承想,这出其不意的。

扶苏唇角翘了翘,眼角带着温和和疲惫,淡道:“日后你若想要什么,我寻了都给你,我固然不太中用,可你熬这么些年未必没存等我哪一日中用的时候便威风一把、富贵一把的念头,此一时,何必非得在此处殒命人说嫁夫嫁权扶娘家,你此时去了,又嫁的什么扶的什么竟俨然成了天下第一冤枉鬼,连我都替你不值当。”

成觉手指微微使力,眉眼一挑,“你似乎认定了,你定然会死在她后头。我曾经告诉过你,但有一次机会,我便不会放过你,哥哥似乎忘了。”

扶苏说:“劳驾你带我去瞧瞧她。”

成觉道:“谁知你使的什么诡计。”

扶苏莫名地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那个话本子里的一句话。他笑了笑,光风霁月,“劳烦弟了,莫要再玩笑。王师并非假扮,也并非一万,而是十万,现下在三十里外驻扎。原先我是独自来的,谁想遇到王师,他们每至一处,都插旗示意诸侯,途经四国,尽人皆知,实不敢瞒,一查便知。此次王师正是为擒我而来,孤自有陛下处置,弟何必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