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真和邓安站得远远的,注视着她们行礼。
太阳已在半空,热力四射,山色青翠错落半围,有白云浮于遥远山顶,山脚到处是青绿竹子,有风过,竹叶飒飒作响,不远处的山腰大多辟了地,据说种的全是西瓜,此时已经瓜瓤沙甜,是美味。
从山上望下去,偌大一片村落,有水泥路直通远处山外。房子都是砖瓦的,可见民生富裕。四人慢慢从山上下来,小瀑布在各处错错落落地响着,泉水漫过脚下的石阶,薄薄一层,洗净石阶不湿鞋袜,身侧有山花错落,落英缤纷。
这里距颜子真居住的城市有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她从未来过,只觉清新美丽。
陈氏姐妹走在身后,周玉音忽然说:“玉容,这里已经没有我们活着的亲人了。”
周玉容黯然,却听周玉音问:“颜子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却冰冷而仇恨。
颜子真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想听你说。”
周玉音笑起来:“你不想听我说。是啊,你有选择,玉容,那么你来说。”
周玉容明显不愿意说什么,她低着头,看着脚下既熟悉又陌生的乡景山色,叹了口气:“玉音,这些事跟颜子真有什么关系呢?”
周玉音的脸上露出一种不顾一切的表情,声音却轻而淡:“那么,我来说?”
这一切都看在邓安眼里。
自从在颜子真楼下开始的暗潮纷涌你来我往,他就看出来漩涡的中心就是颜子真。
在邓安的眼里,颜子真是个比同龄人略微豁达一些、俏皮一些、随和一些的女孩子,只不过这是因为她生活中的一切都太过顺利的缘故,故此有低于这个年龄的天真。有她的风采,就像别的女孩子也有她们自己的风采一样。只是如此。而他一向不是太喜欢这样的女孩。
就像邓跃的母亲有时候忧虑时跟他说的一样,这个女孩子仗着家境好,不肯正常工作,学人家开网店写小说,虽然听说赚得还可以,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还有,家境太好太一帆风顺长大的人难免会过于天真不知人间疾苦,到时候吃苦的就是自己儿子了。
他不是完全赞成,却也不认为她过虑。
但是他现在看到她总是微微扬起的嘴角带了些颤抖,忽然有些后悔。
他伸出手,想去握住颜子真的手臂。在这一瞬间,他真想立刻把她带走。他的直觉意识到这中间的风波不是儿戏。
“我记得,那一年,我十三岁。”周玉容阻止了玉音,忽然开声。
☆、第50章 三
那时候,山更青、水更澈、花更好,只是,人却是穷的。把这大多的砖瓦的屋换成泥造的,那便是当年的青乡。不过周家倒是有两幢青砖大屋,我的伯伯,也就是玉音的爹是乡长和书记。
我记得,那一年,我十三岁,父母在外地工作,我寄居在奶奶家里。学校里基本不开课,我跟着一个从前的校长慢慢地读书,伯伯虽然不赞同,但也默许我了。
那一天,我回到家,发现不远处伯伯的家有嘈杂的人声和砸东西的声音,伯娘对伯伯是百依百顺的,伯伯对堂哥堂妹也是百依百顺的,乡里的人向来是怕伯伯的,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想跑过去看,奶奶拉住我不许我去。后来玉音过来跟我说,她又有嫂子了,是个城里人,长得很好看。但她的表情很不满,她愤愤地说:“她砸了我们家所有的东西,还包括我的陶娃娃!”
我很好奇,她不是已经有嫂子了吗?天黑的时候趁奶奶不留意,还是偷偷跑去看。
我趴在窗缝里看,窗很高,我叠了好多石头垫着脚,我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子,一双黑亮狂怒的眼睛,长头发散乱地披着,嘴唇很红,有好多血从嘴唇上流到下巴,她的牙齿还在死命地咬着唇。山里的孩子都长得白,可是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雪白脸色。她坐在地上,很粗的绳子把她绑在床脚。
她就那样一声不出地坐在那儿,瞪着眼,似乎眼角都要裂了,整个屋子里东西全砸了,又乱又脏,没有人进来。就她一个人。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身上有一种东西,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忽然,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乡里所有人都怕伯伯和堂哥。可是那几天大家都偷偷地在议论,说那女孩子了不起,说,她的哥哥差点把我堂哥打死,被抓起来了,她为了救她哥哥,愿意以身相代。
她被绑了好几天,也饿了好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天都会去看她一次,她总是坐在那里不动,慢慢的,眼睛里一点表情也没有了,脸上也没有表情了。我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拿了个馒头趁人不注意跑进去,递给她。
她瞪着我,距离这样近,我看到她的眼角真的都裂了,想到校长讲过的成语“目眦尽裂”,就觉得心里沉沉的,很难过很难过,我伸出手去摸她的眼角,她偏偏头不让我摸,但仍然毫无表情。我只好伸长手,把馒头递到她的嘴边。
她闭着嘴,我想把馒头放在地上,可是她两只手都绑着,是拿不起来吃的,就只好一直伸着手,一只手酸了,就换另一只手。
过了很久很久,她看了我一眼,终于,很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是摇头,伸着手。
直到伯娘叹着气把我叫出去,她一直都闭着嘴。
那天晚上,奶奶没有允许我踏出家门,我也就没有去窗缝里偷看她。伯娘来看奶奶,说,堂哥和她圆房了。接下去,就要办喜事了。
我问奶奶,原来那个嫂子呢?为什么不见了。奶奶没好气地说小孩子别管闲事。
然后我听到堂哥跟别人讲,她不听话,没有关系,再把她哥哥抓回来呗,听说她还有个弟弟是不是。所以过了一些日子,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开始做家务、洗衣服。但是,她从来不说话。我听说,她刚来那天砸了所有的东西,也一直都没出声。可是大家说,她不是哑巴,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呢。
我是第一个听到她说话的。我常常和奶奶一起到河里洗衣服,一看到她提着大篮衣服出门时,就拉了奶奶一起去。我陪在她身边,每次都陪到她洗完,因为她不让我帮她洗。奶奶一般早就洗完,就让我留着,自己先回去。
有一次我看到河底有一块很好看的石子,就想捞起来给她,那么好看,也许她会喜欢,也许她就会笑了。于是我就下到河里,我不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所以我在河里一跤滑倒时,她惊呼了一声:“小心!”然后扑下水,把我拎到河滩上,我手里抓着那块石子递给她,她看着我,接了过去,轻声说:“谢谢你。”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可是我看到她的薄衣服因为水浸湿了贴着身,透出来的全是青青紫紫的伤,有新的,有旧的,很可怕。我知道,是堂哥打的。有一次,堂哥还打了她的头,额头发际里面有一小块整个头发都扯脱了,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