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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出流年(原名“颜色”)(56)

作者:耳东兔子

而颜子真,在这伤心的如行尸走肉的一家人中,心中如坠重石。

如果说老太太的异常由来已久,那么,这一天两次的病发都在颜子真来了之后,临死前那般的惊怖恐惧,就算卫氏夫妇不说,颜子真也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这是从未有过,在楼下,颜子真也听到老人只在睡着时才发梦魇,可是她临死前,明明是醒着的,明明是见了她之后才……

她说:“走开,走开,庄,庄,庄慧……雁……走开。”

颜子真看着卫音希无声无息地发着呆,看着卫江峰和音希妈妈沉默忙碌地处理后事,她静静地离去。

卫家人在伤心和人来人往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去留。

颜子真慢慢地往酒店里走,嘴角慢慢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外婆,她无声地说,你给了我这么多资料,你让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所以,这个故事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人害怕。

《二月初一》这个故事,颜子真断断续续听外婆讲了很多年。她自幼爱听老人讲古,外婆给她讲的最多的便是少女时候在山村避难的故事,故事里那个可爱的柳荫,顽皮的柳杨,还有那个如同仙女一样的陆雁农,外婆讲述的时候总是嘴角含笑,眼睛里眉宇间全是温柔怀念,一枝一叶,一言一笑,都讲得宛若眼前。颜子真就故意生气:外婆原来你喜欢他们比喜欢我多得多啊——。那声“啊”拖得很长,小小的脸板着,却绷不住眼里的调皮,斜着眼睛一眼一眼地瞟着外婆,外婆抱着她大乐,笑着笑着眼里便带了泪:“小子真啊,你才是外婆的宝。”她便得意洋洋。

待得她长大了,外婆会跟她讲自己和外公的故事,外婆是个大方的女子,讲起两人两情相悦,眼里的幸福和遗憾亮晶晶的,颜子真爱听得不得了;听到外婆小时候的不幸,她看到的也是外婆不以为然的骄傲,这样的外婆,是多么让她自豪,多么让她钦佩。

直到外婆病重,因为她是自由职业,那段日子,她日夜陪在外婆身边,外婆便跟她讲了另一个故事。是陆雁农的故事。外婆说:“子真,答应外婆,在外婆死后,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替外婆纪念她。我这一生,最温柔最安宁平静的日子,由她给予。”外婆的目光悠悠长长,仿佛穿越了时光,停留在了那段少女时光,那般怀念,那般眷恋。

她所有的小说,外婆都看过。外婆说,子真,替外婆纪念她,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这是外婆最后的心愿。她便写出来了。

颜子真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然后,音希奶奶死了。

卫音希静静站在奶奶门前,门洞开着,对着门的窗户关上了,却没拉上窗帘,看得见对面的楼房一扇一扇窗户里都是黑黑的,象镶嵌在白色墙上的黑洞。昏黄色的一勾月亮斜斜地悬在对面楼顶上空,发出微微的光。

她就这么站在漆黑的客厅里、在奶奶门前,呆呆地。

似乎奶奶还会从床上坐起来,悄没声儿地走过来,捏捏她的小手:“音希,怕黑呢?可怜的宝宝,这么个小人儿就要自己一个人睡啦,怪可怜哪,哦哦音希乖宝不怕不哭。”然后把她抱到自己床上,笑吟吟悄悄说:“别怕,跟奶奶睡,天亮前奶奶把你抱到自己房里去!你爸爸妈妈就不会知道了。”

于是她就擦掉眼泪,抱着奶奶的胳膊,安心地躺在奶奶身边,闭上眼睛睡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好好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了。

后来,奶奶抱不动她了,就自己去音希房间陪她睡,等她睡着了才回自己房里。

长大后妈妈自豪地说:我们音希,过了三周岁就一个人睡一间房了,从来不哭不闹,一觉睡到天亮,不知道多乖。

祖孙俩就偷偷地笑。

这样的小秘密,她们有好多好多。

可是现在这间房,这张床,空无一人。那个温暖的、瘦小的奶奶,她亲爱的奶奶,已经没有了,变成了墓园地里那个盒子。再没有人叫她:音希乖宝。

她慢慢地坐到地上,喉咙里的硬块哽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张大嘴,一声一声,无声地叫: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我还没有毕业,奶奶,我还没有赚钱给你花,奶奶,我还没有让你看到我要出的漫画书,奶奶,你说你还要看到小小音希……

泪水象决了堤的河水,怎么也流不完。

为什么会这样?年前吕阿姨都说,奶奶身体好得很,全身都没问题。吕阿姨是名中医,医术精湛,而奶奶一向都不怎么生病的。

奶奶满布皱纹的脸就在眼前,骇然的神情、惊惧的双眼也凝固在她的眼前。那么近,近到她眨一眨眼睛,睫毛都能碰到那张惊惧到变了形的脸。

她不明白。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只不过是回来探望一下奶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奶奶不是已经好转了吗?

她的奶奶,疼她爱她一口一口喂她带大她的奶奶,这样恐怖地,悲惨地死在她面前。

谁能告诉她,这是为什么?这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明天她要回校了,还有功课还要考试,那仿佛是那么遥远的事了,她怔怔地想:怎么,生活还要继续?

那么奶奶,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耳边听到父母房中一声长叹,是爸爸的声音。

妈妈轻声说:“很晚了,睡吧。睡不着也闭上眼歇歇。”

爸爸闷声说:“我一闭上眼,就是妈临终前的样子。”

妈妈叹了口气:“我也是。我真是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沉默。

音希抱着膝埋着头茫然坐着。爸爸妈妈也不知道,也不明白。

爸爸忽然说:“你记不记得妈叫的那个名字?她看着颜家孩子叫的她外婆的名字。”

妈妈:“嗯,我记得。”

爸爸长叹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妈开始发梦魇,刚好是她年前离开以后。不过那个时候很轻微,就是我半夜上厕所,会偶尔听到妈被魇住,轻轻一叫就醒了。可是以前妈从来没有过这样。”

妈妈喃喃道:“我记得妈那时候叫什么庄走开,她们不是好朋友吗……”

沉默了一会儿,爸爸低声说:“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从小到大,妈就从来没提过她有这么一个好朋友。忽然之间,她就出现了,帮我解决了担保的事,妈也只对我说是好朋友。颜家孩子走了之后,她却再也不提起这个人。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