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锦言有时会忍不住看当中陆雁农记的生活小记,却又觉得很不礼貌,陆雁农似是知道,便笑话她:“不碍的,只是顺手,而且记的都是咱们一起的生活,你也有份。”
果然都是生活小记,比如柳杨的童言稚语,柳荫的精灵,柳母新做的菜式,还有自己学习的进度。坦坦荡荡,却简洁生动。
康锦言翻到自己来的那日,陆雁农这样写着:
“半夜外出寻淘气荫,见有人坠河,三月山水冰冷,寒邪侵体,又遍身污渍伤痕,触目惊心。只不过稚龄少女。”
坐上火车时是一月寒冬,坠河已是三月,康锦言并不曾忘记那近三个月逃亡流浪的日子,寒冷和饥饿、惊恐和死亡时时刻刻在身边,路上偶有残尸,炮火落下时血肉飞溅,人人也视若无睹,只埋头四散奔逃。她就算天性坚强,又怎么可能经历过最平常的人家都不曾经历的战争?她不知道父亲他们三人是不是平安到了西南,只知道,无论如何,她要好好地活下去,而要好好地活下去,就要牢牢地记住这三个月的生死苦难。
然而她贪恋这贫苦山居的温暖。虽然穿的是旧裳布衣,需顶着烈日下地劳作,初来时春寒,棉被不足,破旧床单下垫着的是稻草,每晚手足冰冷难以入眠,而夏日里又蚊子肆虐,但这里却有着如母如姐如师如友的陆雁农,有着宽厚大方的柳源,有活泼精灵的柳荫,有顽皮捣蛋的柳杨,还有虽常阴着脸却有时对着她面露怜惜慈祥的柳母。
她除了在母亲和周默面前,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快乐无忧。这是她心中的世外桃源,她临时的伊甸园,因为知道它摇摇欲坠,朝不保夕,于是她视若珍宝、愈加珍惜。
☆、第37章 三十
音希原本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颜姐姐,你能把那些翻印好的你外婆的老照片给我吗?我想带回去给奶奶看。”兴许能让奶奶高兴一点。
那是年前颜子真答应音希奶奶的,会把外婆的老照片翻印一份给老太太,颜子真是个极守信用的人,回来之后便已印好,打算等音希放暑假才带回去。这会儿音希奶奶病重,但颜子真犹疑再三,最后叹了口气,才给了卫音希带回去。
音希看过这些照片,遗憾地说,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她没看过,好像说年轻时在苏州的时候匆忙离家全丢了。
颜子真关了电话之后又想也许自己也应该前去探望,犹豫半晌去问了妈妈,得了允许,便打电话给音希,音希自是高兴。
翌日凌晨便出发,天色只微微泛着青色,两人在汽车站会合,音希一路沉默,偶尔说几句,尽是幼时奶奶的宠爱,眼中微泛泪光时便扭向窗外,倔强地不让颜子真看到。她和颜子真不一样,奶奶一直和唯一的儿子住一起,音希可以说从小由奶奶带大,而奶奶……从来没有生过重病。她心中说不出的担忧和害怕。
后来音希说:“颜姐姐,其实,我原来还有个哥哥。”
颜子真一怔,音希低着头:“我从来没见过我哥哥,他十岁的时候去河里游泳,淹死了,过了两年我才出世,所以奶奶特别疼我,小时候一刻都不肯离身地带着我。”颜子真拍拍她的肩,叹了一口气。
来开门的是音希妈妈,一见音希微皱的眉头略略松开,再看到身后的颜子真,便有些意外。
颜子真微笑:“阿姨,我听说奶奶病了,来看望奶奶。”
音希妈妈忙说:“唉唉你这孩子,真是有心。谢谢你啊,快进来。”
音希一进门马上跑去奶奶的房间,轻轻开了门看一眼又退回客厅,低声说:“奶奶睡着了,妈,奶奶生什么病了?”她微微蹙着眉心,担忧地问。
音希妈妈叹了口气:“其实你奶奶病了很长时间了,时好时坏,医生说是心悸症,又说是年纪大了身体机能衰退,还有说血压太低。每次说的都不太一样,最近……”她犹豫一下,“最近身体倒是好了些,才出了院,不过有时有点糊涂,本来是她一直不肯让我们告诉你她生病,前两天却很不高兴没见到你回来。想着你期末考还有一个月,就叫你先回来一次。”
音希的眼泪浮了满眶,咬着唇说:“可是我每次打电话回来你们都没说奶奶身体不好。”
音希妈妈说:“你开学之后她就开始不舒服了。你也不用太担心,年前吕医生不是给你奶奶诊过脉?都说老人家身体非常好,器官都健康。”
她对颜子真说:“我再去拿一床被子,你们起得早,先去休息一会。”
颜子真连忙说:“阿姨你别忙了,我已经订了边上的酒店。我来探望奶奶的,不是来添乱的阿姨。”
音希妈妈不答应,正攘扰间,音希爸爸卫江峰拿了一袋药回来,听了颜子真的意思,却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子真,音希奶奶有时候晚上会不舒服,怕住这里会吵到你。”
颜子真一笑,她当然不是为这个,这当儿不便解释,也不用解释。
一时音希和颜子真坐下来,音希闷头坐了一会儿,颜子真正要起身看能不能给音希妈妈帮忙,却听音希咦了一声,拿起边几上的杂志:“颜姐姐你看。”
颜子真看过去,见一整叠都是莫琮那家杂志,音希拿起的那本中间折起的正是自己写的小说,二月初一。
音希妈妈走过来,微微一笑:“子真写的小说真好看,我很喜欢看呢。”
颜子真有点发怔,不好意思:“音希最知道我是瞎写的,大家合着伙儿哄我我也是知道的。”
音希妈妈和音希都笑起来,音希妈妈笑着指着折起的页码:“这可真不是哄你,音希奶奶每期都催着我去买,每篇都要看好几遍,你看这几页都翻旧了。”
颜子真身子轻轻一震,问:“音希奶奶,也看?”她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音希妈妈含笑说:“是啊,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写得都跟真的似的,看得人投入得不得了。”
颜子真伸手摸着那叠杂志,看一眼音希:“音希才是天才呢,阿姨你不知道,我一个画画的朋友,就这么赞音希。”
音希妈妈摇头:“子真你对音希真好。”
正说话间,在音希奶奶房间里的卫江峰大声叫:“妈,妈,怎么了?醒醒,醒醒!……”夹杂着“呵,呵,呵……”粗重混浊的喉音,客厅里音希和妈妈立刻起身,推开房门奔进去。颜子真想了一下,也跟着她们身后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