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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111)

作者:唐酒卿

苍霁摸着喉结思量道:“一口气能吞掉离津四万三千只亡魂,这人原身是什么?竟有这般大的胃口。”

净霖说:“他原身很凶猛,离津特砌其原身石像以警后人,你见得他也会怕的。”

苍霁问:“比我还要凶?”

净霖颔首,苍霁便愈发好奇。他俩人随着亡魂长队又走了半晌,听得河水湍急流动的声音,苍霁终于望见离津渡口的全貌。

彼岸花海浪涛摇曳,只见一方城池盘踞迷雾红芒间。河道中通贯彻全城,舟船并列车马,各色灯笼繁复悬挂,笼罩在千万亡魂头顶,犹如星河浩瀚。临河楼阁挂着珠玉小帘,听得琵琶铮铮随水流。街市亡魂如潮涌动,那能渡魂前往阎王殿的小舟窄之又窄,两列鬼差臂盛名帖,叫一个走一个。可是此处已屯积数万亡魂,按照这般的速度,叫上五百年也叫不完。

苍霁转眸,又见城中高耸而立着一只石雕。那石雕前肢垂胸,双爪磨砌的锃亮。后腿弯立,挺胸抬头,以一方凶兽的悍然之态眺望远方,想必就是净霖口中的阎王原身。

在其身姿照应之下,苍霁不禁自愧不如。他用胸膛抵着净霖,俯首磨牙。

“就是一只伶鼬?!”

苍霁被净霖诓了一回,不肯再轻信他的随口之说,只将这人紧紧攥在手心,与他并肩而行。

“这里这么多人。”苍霁抬手推起面具,“又无气味牵引,我们如何找到千钰?”

“千钰要寻左清昼,只能守在渡口。”净霖轻拽着手,带着苍霁前行。

渡口游魂排成长龙,唱名的鬼差嗓子干涩,退下来舀了碗水喝。他方坐下,便嗅得浓郁肉香,转头见不远处的摊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个打开油纸,卤肉油花摊在桌面,引得半条街的亡魂都露了贪吃鬼脸,只是畏惧其中一人鬼差打扮不敢上前讨要。

鬼差被这味道引得肚中咕咕叫,他近些日子值这渡口的班,已经许久不曾去过中渡。当下从袖里摸出几只铜珠,起身到了那两人身后。

“老兄才从上边回来吗?闻这味道,该是京都万福斋的卤牛肉!”他踌躇道,“我愿价出双倍,老兄能否割爱?”

净霖筷一顿,说:“一碟牛肉,值得几个钱。兄台若不嫌弃,只管坐下来一道用。”

鬼差连声应允,掀袍坐下。苍霁递了双筷给他,他顺势将这二人看了,说:“多谢!看老兄面生,才点的差职吗?”

“是啊。”净霖说,“第一趟差,诸多意外,能带回人来,着实不易。”

鬼差埋头大快朵颐,闻言笑了几声,说:“兄弟你才当差,不知这黄泉百种差职,还是引魂好做。”

“哦?”净霖便虚心请教,“此话怎讲?我见兄你渡口唱名才是钦羡,不必累于奔波。”

“引魂虽说来往不断,却少些拘束。唱名有什么值得钦羡的?一整日也渡不过几个人,还要听着离津万魂呶呶不休的抱怨。”鬼差叹一气,说,“九天境疏于问候,阎王爷便越发懒怠,你看这离津,长此以往下去,必生祸患。”

“阎王爷忙什么?”苍霁把玩着筷,说,“我死得晚,还想早点投胎。”

“咦。”鬼差失笑,“你还着急投胎,要知晓一旦过了这忘川河,便记不得这一世了,有什么紧要的人,也具要忘了。”

“这一世遇着狠心人。”苍霁捏了把净霖的指尖,“忘了最好。”

净霖面不改色,只问:“阎王爷不理案子吗?”

“兄弟你方才回来,故而不知。近几日阎王爷好事将近,正要迎娶只狐狸,整日耽于酒色,哪有时间理会案子。”

苍霁和净霖相对一眼,异口同声:“狐狸?”

“不错。”鬼差说,“正是一只断尾白狐。这白狐原先流连渡口,寻着什么人,被阎王知晓后招于殿中,却被他的样貌迷惑了心神,竟大闹着要娶人家。可那白狐本为雄的,宁死不从。”

“阎王失心疯了么?”苍霁说,“这狐狸已有人了!”

“管他有没有人,入了阎王殿,除非阎王开口,不然他哪逃得出?”鬼差合筷,起身做了一鞠,笑说,“多谢兄弟招待!我便在这渡口当差,日后若有什么事,大可来找我。我贱名奉春。”

说罢鬼差餍足转身离去,净霖多望他一眼,见他气度不凡,竟有些不像普通鬼差。

“阎王殿何处?”苍霁早已不耐,起身欲走,“千钰不可丢。”

“阎王殿隔重天堑,要渡忘川越迷山才可到达。”净霖示意他稍安勿躁,说,“他既要娶人,便须遵循礼数。大婚前夜花轿将停离津一宿,次日由阎王渡船引回才能算数。我们只在离津待花轿送来便是了。”

苍霁与净霖歇于离津,此处无日也无月,约摸两天的功夫,终于见得渡口张灯结彩,城中红绸高悬。

苍霁伏窗而观,问:“怎么城中的鬼皆哭个不停?”

“触景生情,触目伤怀。”净霖说,“他们久留此处,前尘旧梦历历在目,忘不掉也回不去。”

“人这一世,不如意的事情占据大半。”苍霁说,“有什么值得哭念的。”

“虽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仍有一件是满心畅快。为这一件,苦也甘愿。”

苍霁说:“太苦了,甜也尝不出来。”

俩人言语间,苍霁忽见十余只鬼差扛着大红轿辇腾空踏锁链,正在疾步渡忘川。他陡然精神起来,拉着净霖。

“来了!”

鬼差们喝声落轿,渡口轰然惊起灰土。见那轿辇被一圈灯笼点缀,门窗皆钉得死,里边黑漆漆的,瞧不清千钰的人影。鬼差们一落轿,便齐步退开。地面顿伏起一头健壮巨牛,牛背锁链重落,它便拖着轿辇向前。紧接着河面团腾出呲牙群鸟,如同黑云一般簇拥着轿辇,不许旁人接近一步。轿辇上跨坐一人,头戴斗笠,口衔草枝,扬鞭抽牛。

净霖说:“那便是阎王吠罗。”

“便是他。”苍霁撑身,见吠罗斗笠下的脸生得唇红齿白,“看着比我还小。”

“他已一千四百岁了。”净霖说,“看来他待千钰分外重视,竟连这一段路都不肯假借他人之手。”